小姨又在電話裏說了很多。
安慰的,鼓勵的,要她安心的。
祁汐一句都沒聽進去。
她木然地應着聲。
木然地掛掉電話。
祁鈞突然跑了出來。他一把推開她,拉開大門,逃一般往樓下跑。
樓道里的感應燈應聲亮起,祁汐站在門口,出神般望着空蕩蕩的樓梯。
她想去追,但腿上像被灌了鉛,怎麼都邁不動。
她也知道應該繼續報警,可就是舉不起手機。
渾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走了。
客廳裏,二嬸在低聲啜泣。
祁汐不明白她有什麼好哭的。
該哭的,好像是自己纔對吧。
但她沒有哭。
她面無表情地轉過身,機械般上了閣樓。
鎖好地板口後,祁汐脫掉連衣裙,直接扔進牀邊的垃圾桶。
她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包溼巾,開始擦手。
擦乾淨手,她又抽出溼巾繼續擦拭脖子,耳朵,額頭,臉頰。
擦拭裸露在外面的每一寸皮膚。
直到半包溼巾快用光,兩手都被擦得通紅,祁汐才停下來。
閣樓裏沒有開燈,很黑,只有微弱的光透過窗口幽幽照進來。
一片黑暗中,騎行靴走過去坐到窗邊,慢慢抱起雙膝。
四周很安靜,她的腦袋裏卻充斥着不知道是誰的聲音,一直在吵嚷,在尖叫。
祁汐覺得自己的身體連同思緒都浮在空中。
無法思考,也動彈不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意識遲鈍迴歸,她才後知後覺手機一直在震。
拿出手機的瞬間,震動停止,祁汐看見好幾個未接電話。
全是陳焱打來的。
他還發來一條消息:
【巷尾等你】
祁汐下意識看時間——半小時前發來的。
她盯着這四個字,指尖倏爾蜷了下,有了觸覺。
像是觸到崖邊垂下來的一根繩。
抑或是水底沉浮的一根草。
撐着地板站起來,祁汐將散亂的捲髮紮在腦後,隨便套了身外衣。
走到地板口,她又折回去,從雙肩包裏掏出一個大袋子。
裏面裝的是送給陳焱的頭盔。
拎着頭盔下樓,沿着逼仄的小巷往後走,祁汐遠遠望見路燈下的人。
少年穿了件黑色的飛行外套,頎長的側影與夜幕相融。
他勁瘦的後背微弓,腦袋垂低,盯着地面一動不動。
察覺她的到來,陳焱偏過頭,深幽的黑眸遙遙鎖定她,身體慢慢站直。
祁汐的眼睛一下子就溼了。
她不由加快腳步向他跑去。
四肢百骸恢復知覺,重新有了力量。
血液迴流,心跳也被重新注入盼望。
——還好,還好。
還有他在。
她並不是一個人。
這條暗無天日的夜路,也並非沒有盡頭。
只要熬過這段時間就好。
只要離開這裏就好了。
很快的。
他們馬上就能去北城一起上大學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跑到陳焱面前停住,祁汐氣息稍喘。還沒開口,她就看見陳焱有些生硬地別過了臉。
像在躲閃什麼。
祁汐陡然生疑:“怎麼了?”
她往旁邊跨了一步,探身打量陳焱偏斜的右臉。
一下子怔住。
男生肅白的皮膚有些紅腫,嘴角處裂開一小道傷口,上面凝結黑紅色的血跡。
“怎麼回事啊?”祁汐又問了一遍。
她盯着男生晦暗不明的臉色看了兩秒:“你又跟別人打架了?”
陳焱還是沒有看她,根根分明的睫毛在眼下拓出陰影。
片刻,他很低地“嗯”了聲。
祁汐眉心擰了下:“爲什麼啊?”
“不是說好……不打架了麼?”
他答應過她的啊。
陳焱眼皮動了動,沒有出聲。
他從來沒有這樣過。
以前受傷再嚴重,少年也是滿不在乎的,絕不會像現在這樣……
沉默又黯然。
祁汐的心沒由來惶惶起伏。
她用力嚥下嗓子:“校外打架附中也管的,馬上就開學了,萬一學校知道怎麼辦……”
陳焱的喉結滾落,眼皮緩慢撩起來。
他終於看向她。
“開學我不去了。”
男生的聲音有點啞,明明很輕,卻乍如驚雷。
“什麼意思?”祁汐定定看着他,沒反應過來。
又或者,是不願意相信。
“你……不去上課了?”
陳焱闔了下眼,無聲默認。
祁汐睫尖輕顫。
“那你高考,怎麼辦?”
陳焱垂低眼簾,脣片很輕地動了動,呼出輕薄的白汽。
也帶出簡短的三個字:
“不考了。”
話一出口,他就瞥見女孩的臉色瞬變。
她今天沒有戴眼鏡,毫無遮擋的杏眼大而澄淨。
裏面卻沒有了光。
只直愣愣地瞪着面前的空氣,臉上沒有表情,卻分明迷茫又無助。
就像一個迷了路的小孩。
陳焱的心口忽然就一抽一抽地疼起來。
他挪步,向她身前靠近。
還沒開口,祁汐卻突然往後退了一大步。
她仰起臉看他,溼潤的眼睛好像兩面零碎的湖泊。
“那你是打算,留在潯安嗎?”
陳焱默然兩秒。
“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他選擇高考是因爲她。
放棄高考也是因爲她。
行至盡頭,前方一片渺然。
但他不後悔。
只要她不退出他的未來,無論以後如何,無論她在哪裏,他都會拼命奔向她。
就算死,他也要死在她身邊。
只要。
她還在。
看着兩人之間被拉開的距離,陳焱心裏突然撫過不安的躁亂。
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剛從他眼前溜走了。
他看不見,也抓不住。
陳焱蜷了下指尖,又朝身前的女孩靠了一步:“就算我不去北城。”
他拉過她的手,攏在掌心。
她的手好涼,指尖都沁着寒意。
“就算我不上大學,我們也——”
“那我呢?”祁汐扼斷陳焱的話,死死盯上他的眼,目光灼灼。
“你不去北城,那我呢?”
她胳膊使勁,猛地脫開他的手。
手裏的袋子也被失控的力道甩到一邊。
裏面的頭盔帶着包裝袋,無力地翻滾一圈。
祁汐置若罔聞。
不重要了。
什麼都不重要了。
她心底深處的最後一根弦,徹底崩斷了……
陳焱被甩開的胳膊僵在空中。
他定定看着祁汐,目光很深,眼底似有暗流翻涌:“是不我不上大學——
“就不配和你在一塊兒了?”
“是!”
祁汐也不知道爲什麼,這個“是”字就脫口而出。
而且聽起來那麼刺耳,那樣尖銳。
所有的,被她壓抑了一晚上的情緒,在急於尋找一個破口。
迸發而出。
“不然我們在一塊兒幹什麼?留在潯安——”
腦中又浮現祁鈞那張猥瑣的臉,一閃而過,就足以令她崩潰。
“留在這個破地方,一起爛在這裏嗎?!”
“……”
陳焱滯在空中的手無聲落下,下頜驟然緊繃如刃,像在盡力剋制什麼。
他看着祁汐,眼中涌出很濃郁的情緒,但轉瞬又跟泡沫一樣,全都碎掉了。
她的語氣,她看他的眼神,他再熟悉不過——陳墨就是這樣說他看他的。
陳墨可以對他失望,但她不可以。
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能視他如爛泥,但他沒有辦法忍受她那樣看自己。
“祁汐。”陳焱低低開口。
他又頓住,自嘲般嗤了下。
“原來,你真的看不起我啊。”
“……”
祁汐偏頭撇開少年如炬的目光,抿脣不說話。
陳焱點頭:“行。”
他舔了下脣角的破口,語氣淡薄:“那咱倆就算了吧。”
說完他作勢就走,又在轉身時收住腳步。
“我祝你……金榜題名,前途似錦。”
少年的聲音很低,落在冷夜裏,雹粒般打在人心上。
“以後別再遇見我這樣的,爛人。”
輕飄飄的尾音被晚風捲走。
風過,他轉身離開,再也沒有回頭。
祁汐呆立在原地。
望着陳焱的背影越來越遠,她嘴脣使勁動了動。
發不出聲音。
眼淚卻重重砸落下來。
身後的巷子裏突然響起一聲壓低的嬌笑。
祁汐扭頭,看見一對親密依偎的男女。
女孩依戀地吊住男人的胳膊,另一隻手捧着一大束鮮花。
他們過完情人節回來了。
今年的二月十四日,馬上就要過去了。
祁汐慢慢走到路邊,蹲在自己扔開的袋子旁,取出裏面的頭盔。
手指抹掉上面的灰塵,她很輕聲:“陳焱。”
“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我的少年。
願你年年有平安,歲歲都快樂。
哪怕往後今朝,再沒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