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靜悄悄的,黑漆漆的,只聽見輕輕的呼吸聲。那聲音很淺、很低、很安寧、很可愛。
驀然間,那呼吸的小人兒醒來,她坐起身,眨眨眼,見到角落裏坐着一人。
她縱然恐懼,卻並未叫喊,因爲她的眼睛適應黑暗,能看清他是誰。
她喜道:“爹爹”
形骸嗚咽一聲,似乎受傷的、可憐的狗。緣會趕忙跳下牀,點亮蠟燭,見形骸臉色蒼白至極,汗珠滾滾而落。
緣會道:“爹爹,你怎麼了啊,你的手....怎麼....”
形骸咧嘴而笑,神情痛苦,道:“不礙事,這都是...都是命,我有法子醫好我自己。”
緣會轉憂爲喜,道:“對了,放浪形骸功。”
形骸撫摸她臉頰,猶豫着不說話,緣會奇道:“爹爹,你怎地好像....變成大人了。”
形骸問道:“你爲何這麼說”
緣會道:“那些大人哪,他們的眼神都像你一樣猶豫,有話卻吞吞吐吐,說不出口。”
形骸道:“因爲大人都喫過苦,學了乖,心裏蒙了塵埃,自以爲知道了對錯,懂得了分寸,所以會猶豫,所以會遲疑。但也有些人,他們的心會扭曲,會犯蠢,會發瘋。”
緣會一陣哆嗦,問道:“爹爹,你....發瘋了麼”
形骸眼睛中閃着異光,他道:“我也不知道,這些天來,我確實不正常。我心底似住着一位魔鬼,那魔鬼會...告訴我一些事,我也欠那魔鬼的情....”
緣會瞪大眼睛,反而親了他一口,形骸一個踉蹌,目光一下子清醒過來,他道:“傻孩子,你不怕我麼”
緣會道:“即使你是魔鬼,也是我爹爹。我信得過你,何必怕你”
形骸顫聲道:“但那個魔鬼...他告訴我說:你....是災星,是禍害,不能放任你。他要我...一劍刺入你心臟,看你會如何反應。他很睿智,言出必中,我...不知該怎麼辦。”
饒是緣會人小膽大,卻也嚇了一跳,她道:“爹爹,你...真要殺我”
形骸直起身子,搖了搖頭,道:“我現在看明白了,他是我的心魔,亦正亦邪,你是我的親人,我絕不會任由他害你。他若想對你不利,我會將他死死關住,不放他出來。”
是的,心魔,心魔,因情而生的心魔。無論是親情、愛情、友情、熱情,那些都會讓人發瘋,陷入至死無悔的泥潭之中,不到黃河心不死,不撞南牆不回頭。形骸看清楚了,想透徹了,他想要傷害緣會,或許正是這心魔作祟。她是形骸身邊最脆弱,最疼愛的人,那心魔縱然行善,卻亟欲發泄惡念,因此想殘害她,毀去她的幸福。
他又道:“緣會,祝你今後萬事稱心如意。”邁步往外走,但緣會忽然道:“爹爹,我害怕雷家。”
形骸一凜,奇道:“你爲何這麼說”
緣會霎時顯得如此弱小纖細,如此易受摧殘,她道:“我將來的相公,他....似很殘忍。”
形骸怒道:“他打你了”
緣會道:“不,他沒打我,但....但他會動手打其餘小丫鬟,我還見他殺死流浪的小貓小狗,池塘裏的小青蛙,就像....就像小爪子一樣。”
形骸霎時又陷入了幻覺,在幻覺中,他見緣會被渾濁、骯髒的血水包圍,污染、淹沒、折磨。他耳中卻聽到她在尖笑,那笑聲十分歡快,極度殘忍。
他心想:“那心魔,那骸骨神,他又在逼迫、迷惑我了。”
他道:“我會和雷老爺說起這事,若那小子仍不悔改,在你成親之前,我會帶你走。”
緣會喜道:“真的爹爹,我們說定了哦。”
形骸見她真情流露,再無猶疑,道:“我本不該答應雷老爺.....罷了,再過不到兩年,女皇會舉辦四派羣英會,我要在羣英會上奪魁,隨後請求毀去這婚約。”
緣會歡喜的發抖,流淚道:“太好啦,爹爹,太好啦。我等着你,我等着這一天來臨。”
形骸又握了握她小手,身子穿牆而過。
黎明剛至,朝陽從山間升起,驅散了陰影,照亮乾坤。形骸並未返回海法神道教,卻在山間漫無目的的走着。
骸骨神現形之後,形骸又受損傷,他修爲銳減,回到了龍火功第五層,但形骸絲毫不覺惋惜。真正值得憐憫的是費蘭曲,與她生生死死時所受苦難相比,形骸這區區挫折算得了什麼
他坐在一處斜坡的草叢裏,這兒風景平淡,但陽光甚是溫暖。他仰躺下來,望着陽光,望着白雲。
這時,他聞到一股芬芳,身邊有一女子坐下,她側過臉,望着形骸空蕩蕩的袖管,愣愣流下眼淚。
形骸喜道:“夢兒”
孟輕囈轉過腦袋,與他四目相對,吻了吻他的嘴脣,形骸伸出左手,擁她入懷,他覺得自己這一個多月來長高了不少,長大了不少,在他眼中,孟輕囈變得愈發嬌美可愛,惹人憐惜。
他不再懷疑自己是不是伍斧轉世,他只知道眼前的女孩兒無比珍貴。
孟輕囈泣道:“我當初就不該離開你。”
形骸笑道:“你不必爲我擔心,我這人天生運氣好,沒準哪天遇上天上神仙,那神仙一高興,就把我手臂治好了。”
孟輕囈問道:“我聽孟六爻說,你這傷勢是與費蘭曲交手時留下的”
形骸點點頭,道:“但我並不恨她。”
孟輕囈嘆道:“我可恨透她啦,因爲她將你傷成這樣,若我在當場,非將她大卸八塊不可。”
形骸道:“你可知道她的故事麼”
孟輕囈皺眉道:“孟六爻對我遮遮掩掩的,我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你定會對我說實話,我也懶得聽那小老兒胡謅。”
形骸於是將費蘭曲真實身份,她與洪哥哥、拜紫玄、截源、川譚健的愛恨情仇全說給她聽。他說話的時候,左臂緊緊摟着孟輕囈,似怕她離自己而去。而孟輕囈也與他貼的越來越緊,她十分激動,以她冠絕當世的內功,身子卻顫抖得厲害。
他說完之後,兩人陷入憂鬱之中,良久不語。終於,孟輕囈打破沉默,她道:“換做是我,我也會像她這麼做,不,我會做的比她更絕誰敢害死你,我先從他家的小娃娃殺起,一路殺到他老孃,將屍體堆在他面前,讓他嚇尿褲子”
形骸知她心地不壞,只是在說着玩,苦笑道:“我確在她身上見到了你的影子。”
孟輕囈笑道:“我可比她幸運多啦。我只等了四百年,就終於等到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