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太后未曾睡過一個好覺。
皇帝的傷勢本就叫她憂心忡忡,臨川被帶走後,更是卸了一半的精氣神。她做了多年的皇后、太后,一輩子順風順水,少有此等失意的時候。
她心頭難受得緊,看着宮侍端上來的時令糕點,半點胃口也無,只是懨懨靠在榻上,皺眉道:“哀家吩咐的桂花糕,可送過去了?”
雖未指名道姓,宋媼心裏頭門兒清,太后說的是臨川長公主。
送?
陛下要看管的人,便是太后親自去了,也只能喫個閉門羹。
怎麼送?
然宋媼還是笑道:“送去了,公主還命人帶話出來,說很喜歡呢。”說着,她自身後宮娥手中接過銀箸,親自挾了一塊栗子糕喂到太后脣邊,“娘娘午食就沒用多少,離晚膳還有一會,先用幾塊栗子糕解解饞罷?”
太后眉宇漸漸舒展開,眼中鬱色消散,就着宋媼的手咬了一塊栗子糕,輕輕頷首:“不錯,等明日,在給她送一份過去。”
兩側宮侍神色各異,宋媼卻如常笑道:“成,娘娘這個做母親的,總歸惦記着自個孩子。”
太后擰着眉,隱隱浮現了幾分不滿,輕嘆道:“做母親哪有不疼兒女的?皇帝容不下她,心生猜忌,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說到此處,太后忽然又說不下去。
眼前突然浮現出,前幾日臨川被帶走時,在殿前庭院裏,撕心裂肺高聲喚母的場景。
她被宮人們攔在了寢殿,不得與之相見。
雖不能見,然聽着那一聲賽過一聲的絕望哭腔,只覺心如刀絞。
她從那麼一丁點大,帶到如今亭亭玉立的女兒,又怎麼可能如皇帝所言,不是她的孩子?
太后心痛如刀割,不禁有些後悔,那日臨川落水後,她不該將皇后叫來,以圖問罪。若是沒有這一遭,皇帝也不會編纂這些話來誆她,恐怕到現在,一切都還是好好的。
“她跟皇帝情誼一向尋常,哀家提過多少次,讓她好好跟她皇兄搞好關係,這孩子就是不聽……”
太后絮叨了幾句,宋媼只是靜坐在一旁聽着,時不時喂她喫口糕點。
說着說着,太后腦海裏卻又回想起,皇帝那日目光冰冷,聲音若碎玉寒冰,毫不留情地告訴她:“臨川根本就不是母后親女、朕的妹妹,是不知道被人從哪弄來冒充的!”
“胎記能消、相貌能變、痣怎麼消?”
一句句話,就猶如一記記重錘砸在她心口,壓得她喘不過氣。
眼中帶了幾許迷茫之色,太后不安地看向宋媼,沉聲問:“阿姆,痣能自己消麼?”
宋媼半垂着眼,輕聲道:“難,除非主動想法子祛了。”
靜謐許久後,太后心臟不斷跳動着,逐漸失去胃口,將宋媼的手往邊上推了推。
殿外卻突然有宮人來報,何太妃求見,問太后見還是不見。
太后一怔,沒想到何太妃今日會被放出來,心中震驚之餘,連忙命人延請她入內。
數月不見,何太妃形容憔悴,再不復當初的高華出衆模樣,她兩側狀似簇擁着無數宮人,實則都是用來監視她一舉一動。
殿門至案几前的一段路,顯得尤其漫長,她緩步行來,於太后身前拜倒:“阿姐……”
太后命人賜了座,二人說了幾句話後,太后便順口提起了臨川的事。
“皇帝堅稱臨川不是哀家的女兒,你說,她不是哀家的女兒,還能是誰的?”太后憤懣道,“皇帝他……他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看了眼周遭,何太妃輕聲道:“阿姐,你讓他們先下去可好,我有話對你說。”
太后遲疑一瞬,下意識轉頭去看宋媼。
宋媼本欲勸阻,然話到了嘴邊,卻又生生嚥了回去。
“你們先下去罷。”太后輕掃一圈,淡聲交代了句。
萬春殿宮侍應聲而下,隨着何太妃而來的那羣人卻如一杆杆青竹立在那,分毫不肯挪動。
太后眉眼一沉,令道:“你們也下去。”
宮侍們惶恐搖頭,猛地跪在地上告饒:“太后娘娘,陛下交代,奴婢們片刻不能離了太妃,還望娘娘恕罪。”
原來是皇帝的人。
太后眼中蓄了一層淡淡怒意,故作冷硬道:“哀家吩咐也不行?”
宮侍齊齊垂首不語。
一片雜亂之中,何太妃卻突然直起身子,長跪於案前,叉手彎腰,輕聲道:“阿姐恕罪,阿瑜她……確實不是阿姐的女兒,是我的女兒。”
輕柔的聲音在內殿響起,整座殿宇爲之一靜。
太后雙眼無神地盯着她看,也不知過了多久,怔怔然問:“什麼?”
“阿姐,我是說,阿瑜是我當年……”
衣領猛地被提起來,一張臉朝她湊近,其上寫滿了不可置信,更兼有一層蓬勃的怒火:“你說什麼?”
“我說阿瑜……”
話還沒說完,她被人扯着衣領猛地搖晃幾下,搖得她五臟六腑都難受起來。
太后攥着她,眼底逐漸染了一層赤紅:“誰讓你來說這些話的?誰讓你來的?”
“阿瑜怎麼會是你的女兒?她怎麼會是?你的小八,不是早就已經沒了嗎?”
臨近傍晚,殿中光線透着幾分昏黃之色,那昏黃的光映在何太妃臉上,給她那張蒼白的面容,平添了幾分柔色。
倒是舒服許多。
可太后只覺得刺目。
何太妃倒是不急,急的時候都已經過去了,她只是微微垂眸避開太后的視線,溫聲重複道:“阿瑜是我的女兒,是我當年嫉妒阿姐,拿阿瑜換了姐姐的孩子,叫人說孩子的痕跡長沒了。”
“你胡說!”太后目眥欲裂,死死地盯着她看。
何太妃仍是回道:“阿姐,當年,是我對不住你,是我罪該萬死。”
她一遍遍重複着,叫太后最後那絲希望淡去,身子晃了幾晃,紅着眼問她:“你說阿瑜是你的女兒,那我的呢?那我的呢?!”
“如陛下所言,趙二姑娘,或許就是阿姐的孩子。”何太妃輕聲回道。
太后攥着她衣領的手突然失了力道,手一鬆,那衣領便從指縫裏脫落,整個人也隨之向後一傾,險些栽倒下去。
“娘娘!”
宮侍們驚呼一聲,急忙上前將太后扶住。
太后脣瓣微微翕動,仰起頭看向何太妃,眼中隱隱流淌着怒意和不可置信。
她隨手抄了個茶盞向何太妃擲去,怒聲道:“哀家那麼信任你!便是皇帝昨日傳來的消息,說椒房殿縱火是你所爲,哀家也不肯輕易相信。你怎麼能……你怎麼能這麼對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