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薰風順着敞開的窗牖灌入,沒鉤好的窗牖順着風輕晃幾下,發出吱呀聲響。
這陣風穿堂而過,顧禎只覺得有道道利刃刮過面頰,他神色未變,只緊緊握着手中梅青色杯盞,盯着那間琴絃鋪子出神。
良久,他將燕王方纔那句話重複了一遍:“表哥?”
被那陣風一吹,燕王霎時渾身一個激靈,僵着張臉點了點頭:“嗯,是皇嫂的表哥,正在萬年縣任主簿。想來,皇嫂是正巧跟他在東市碰上了。”
顧禎神色平靜,微擡了擡手,淡聲道:“哪個表哥?”
雅間靜的出奇,皇帝的聲音也一如既往的溫潤,燕王后背卻冒出了涔涔冷汗。他跟了皇帝這麼多年,這會兒,分明感受到一種,山雨欲來的架勢。
朝外看過一眼後,他便垂下眼皮回道:“是皇嫂叔母的侄兒,陸氏長子。”
“陸氏長子?”顧禎不禁哂笑一聲,握着杯盞的手輕輕摩挲,才發覺因太過用力,指節已然僵直了,“陸正彥的兒子?”
燕王應道:“是。”
街市上人來人往,那琴絃鋪子門戶大敞,卻再無人出入。
顧禎闔目,身子微微向後仰去,在憑几上靠了良久,方淡聲問:“你剛纔說到哪了?”
燕王愣了片刻,沒明白話題怎的又繞了回去,反應過來後,恭聲道:“這兩日在東西二市走訪,發現長安米價與洛陽不一,同樣品種的米,要貴上四到五成不等。”
顧禎眉心微蹙,指節在扶手上輕輕敲擊兩下,聲線慵懶:“長安運糧不易,米價較洛陽貴上兩成,該數常理。四到五成,則太貴了些。”
“臣弟也是這麼想的。”燕王點了點頭,指着底下一間米鋪道,“那商販與臣弟說,去年還好些,今歲運糧的船隻在黃河翻了兩艘,這纔在上個月提了價。”
“便是翻了十艘,該是多少便是多少。”顧禎忽的睜了眼,順着燕王指向朝下一看,眸光泛着些冷意,“京兆牧呢?可有開常平倉抑米價?”
燕王回道:“臣弟前兩日旁敲側擊,問過那萬年縣令,道是京兆牧開了常平倉,然所售米價比商販僅便宜稍許,且販售極少,壓不下來價。”
顧禎按了按眉心,眼中掠過一絲煩躁,平復了片刻呼吸後,猛地起身朝外走去。
“皇兄往何處去?”燕王一驚,忙要跟上。
顧禎聲音低沉:“朕忽而想起來,缺了幾卷琴絃。”
吳茂就立在門口,自是聽着了這句話。望着皇帝疾步離去的身影,他暗忖着,陛下這哪兒像是去買琴絃的。
分明是去找茬的纔對。
趙懿懿從前在長安,時而會隨着祖父來東市買琴絃。
這間鋪子的琴絃極爲有名氣,便是祖宅隔壁那一戶世代斫琴的人家,也多半在這間鋪子買中清弦。
比起從前的門庭若市,這間鋪子的生意要少了許多,鋪子也換了間稍小些的。
“我在東市轉了好半天,還問了許多人,指的方向都不甚清楚。若不是碰到表哥,我怕我找到東市閉市,也找不着這間鋪子。”趙懿懿坐在一張葦蓆上,正在看店家呈來的幾卷琴絃,笑着轉過頭去,溫聲說着。
陸羨山溫聲道:“這間鋪子我也常來,是看着他換了好幾回,終於換成了這個小的。去歲一度差點兒關門,老主顧們聽說了,紛紛跑來買了許多回去屯着,才叫它又活了下來。”
趙懿懿拿着手中那捲琴絃,翻看了好一會兒,不禁嘆道:“還是這家的中清弦更好些,我在洛陽,總也找不着這般模樣的。”
陸羨山微微一笑,拿過另一卷道:“這卷桑絲太古絃,我曾買過幾套,用着也挺好的。”
七根琴絃一道,被捲成一個圓環的形狀,而後再以絲線固定。拿在手中,分量沉甸甸的。
從他手中接過後,趙懿懿垂目看了片刻,溫聲道:“既然表哥說好,那我也買一套回去試試。”
她又雜七雜八地挑了不少配件,正要喚店家過來付錢時,忽聽得又有人進了店,隔着扇屏風,她聽着那人問:“有什麼好用的琴絃?”
趙懿懿驀地僵住,遲疑着轉過了頭,心臟砰砰跳着,怔怔然望了過去。
這聲音,她太熟悉了。
熟悉到僅僅聽着一個字,哪怕是一聲輕咳,她也能立馬認出來。
曾記掛在心尖上數年,又怎會不熟悉。
然隔着一扇青絹屏風,什麼也瞧不清楚。
店家迎了上去,殷勤道:“這位郎君,我們店裏頭的中清弦賣得最好。剛過春日,今歲新絲制的桑絲太古絃也極好,郎君是自用,還是送人呢?”
那人輕笑了聲,道:“給我夫人買的。你將方纔說的幾樣,都拿出來瞧瞧。”
這一笑,便更給趙懿懿一種熟悉至極的感覺。
她握着手中的桑絲太古絃,微有些怔神,更有些難以言喻的情緒涌上心頭。
不會的,不會是他。
那人遠在洛陽,又怎會突然出現在這家琴絃鋪子?
身側陸羨山低聲笑道:“這位郎君,待他夫人倒是用心。”
趙懿懿心頭紛亂如麻,其實聽得也不算太清楚,只是勉強扯着脣角笑了笑:“嗯,他夫人想必會很高興。”
一口氣堵在心口上,不上不下的,連呼吸都由此凝滯了片刻。
那店家從屏風後轉了進來,恭聲道:“小娘子,外邊有位郎君想瞧瞧桑絲太古絃、還有這幾卷中清弦,店中只擺了這些,旁的都在庫房裏頭,不知小娘子看好了沒有?”
趙懿懿僵着臉點了點頭:“嗯,你派人替我都裝一份罷,中清弦我各要兩份。”
不多時,店中打雜的夥計已然分門別類裝好,又特意拿了幾個錦盒出來,一一放了進去。還貼心地交代了些保養的事項,見她買的多,又折返回去拿了兩罐桃膠出來,與她擦拭琴絃用。
已然都裝好了,錢也付過了,陸羨山便在一旁問道:“可還有什麼要買的?若是沒有,便該走了。再晚些,東市怕是要閉市。”
外邊那人還在同店家說話,聲音溫潤若春風,卻只有趙懿懿,能聽出那聲線中夾雜的幾許強勢。
“你不是說,夏季閉市會晚一個時辰麼?”趙懿懿磨磨蹭蹭的,不大想離開,“我腿有些酸,想再坐一會兒。”
陸羨山微微蹙眉,輕聲問:“可是今日走太久的緣故?一會兒去醫館看看,敷上些藥膏罷。”
趙懿懿搖搖頭:“不……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