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光微散,照在綿長的廊廡中。
喫食被打翻以後,趙小白像是得了趣,又緊跟着在四周蹦來蹦去,時不時俯下身子扒拉兩下。
凝着這隻毛色雪白的拂林犬看了許久,顧禎眼前突然浮現出,昨夜那人毫不留情拂開藥碗的模樣。既纖弱,又可憐。
偏偏那張芙蓉面緊皺成一團、櫻脣緊抿、眉梢含怯,寫滿了倔強之色。滿腔的怒火本欲發作,甫一觸及那泛紅的雙眸,卻又覺得堵得慌,全然無從發泄。
成親近三年,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皇后會這樣對他。
她溫溫地笑着說,她不喜歡他了。那雙清潤柔婉的杏眸,就差直白的告訴他,她不要他了。
怎麼可以這樣?她這麼可以就這麼輕易的說出,不再喜歡的話?明明在先農壇那晚,她還要拉着他的手,逼問他有沒有喜歡過她。
她的喜歡,怎麼可以來得這麼快,又散得這麼突然?
手背上突然傳來刺痛,他垂目看去,卻見從虎口蔓延至小臂的那道劍傷處,正往外滲着血絲。劃傷了好幾日,本來已覆了層薄薄血痂,因昨晚被牽動,那傷口又重新裂開了。
心口墜墜的難受,正值煩躁不堪間,侍從入內稟道:“陛下,林太醫候在外邊。”
林南均?
顧禎眉心微蹙,擰眉細想片刻,倒是憶起昨晚吩咐過他,今早過來彙報皇后病情。
想起那人,心尖像被針扎過一樣,細密尖銳地疼,逐漸瀰漫至周身。
見,還是不見?
腦海中忽而浮現出她憔悴的臉,顧禎定了定心神,眺望過遠處輕鬆,淡聲道:“宣。”
林南均入內時,便見得帝王立在廊下,雙目沉沉地盯着自個。
以爲是自個出了什麼錯漏,惹着了皇帝,林南均雙腿一軟,差點被嚇趴在地上,立馬顫着身子行禮:“陛下萬安。”
壓抑住心頭的煩亂,顧禎垂首望向林南均,沉聲問:“皇后如何了?”
林南均來紫宸殿便是爲着此事,聞言神色一凜,恭聲道:“娘娘起身時就退了熱,今早又服了一劑藥,氣色好了許多。再觀望兩日,若是未再次加重,便可慢慢養好了。”
還要慢慢養好?
顧禎神思微頓。他自幼身體康健,極少染病,便是真染了病症,恐是在藥效發作以前便能好全。
可皇后卻不行,她身子弱成這樣,還得慢慢調養才能好全。
“既如此,那你且去椒房殿候着,好生照料,萬不可再出什麼差池。”凝神想了許久,顧禎終是啓脣吩咐了句。
林南均這幾日都有些暈乎。
外界都傳陛下不在意皇后,甚至有隱隱有流言提及,陛下動了廢后的心思。然瞧陛下這兩日的架勢,哪像是不在乎的樣?
懷揣着滿腹心事,他低下頭行禮:“臣告退。”
顧禎未置一詞,只是擡目瞧着遠處流雲,也不知過了多久,腳邊又傳來兩聲犬吠時,他才堪堪回過了神,手指微微蜷了兩下:“去取些補品來,給皇后送去。”
吳茂領命正要去往庫房,卻又聽帝王喃喃問:“她真就這麼絕情麼?”
昨夜寢殿內唯有帝后二人,吳茂並不清楚殿內究竟發生了什麼,霎時間,他恨不能找個縫讓自己鑽進去。
小心翼翼地擡首覷了眼皇帝,見他眸光沉沉,並未言語,似乎沒有叫他答話的跡象,吳茂稍稍鬆了口氣,悄無聲息的去了庫房。
顧禎心頭堵得慌。
他不信,他不信往日溫柔乖巧、連說話都未曾高聲過的皇后,真會這麼絕情。
他拼了命的對自己說,皇后一定是說說而已,可這些話,終究連自己都騙不過。
大掌逐漸收攏成拳,青筋倏地暴起,道道分明的列在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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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郊。
少女們都坐在綺羅圍成的帳幔中飲茶談笑,遠遠瞧見那道高髻羅裙的身影,崔念涵便急切地迎了出來。
她向來與那臨川長公主要好,近來又是格外的諂媚,衆人早已見怪不怪,也沒人去搶她的位置。
待那着碧羅裙的少女下馬後,崔念涵臉上帶着笑喚:“公主,咱們一會兒還是……”
話音未落,臉上立時捱了一巴掌,那力道之大,將她頭都被打偏了過去。
“什麼玩意!”
遠處的少女們亦是遽然一驚,紛紛放下手中杯盞站了起來。
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疼,崔念涵捂着臉,不可置信地回過頭,訥訥道:“公主?”
她長這麼大,何曾受過這種委屈。哪怕在家中不聽話了,也最多是打打手板心,哪裏被打過臉。痛楚與羞窘交相蔓延,那眼眶立刻便紅了一圈,抿脣盯着那臨川長公主瞧。
見她一臉委屈地看着自個,似是不服氣,臨川心頭火起,揚起手就要再扇一巴掌,幸而被宮女給攔住了。
“公主萬金之軀,萬不可因此髒了自個的手。”宮女低聲勸她。
崔念涵上來就被她打了這一巴掌,整個人都被打蒙了,不由強忍着淚問:“公主,不知念涵做了何事,惹得公主如此生氣。您便是生氣要罰我,也該告知我一聲,給個改過的機會啊。”
“你還好意思問!”臨川整張面容都扭曲了幾分,冷笑道,“你那兄長分明都有未婚妻了,你還敢攛掇我?打量我好欺負不是?”
每回來北郊都會碰着那崔思遠,她起初還以爲是碰巧,這幾日經人提點,才隱隱醒悟過來。最開始那一兩回可能是巧合,那後面的幾回,絕不可能這麼湊巧!
再想起,崔念涵說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話,臨川更是確信,崔念涵想要攛掇她,同她那兄長好上。
皇兄那日的警告猶在眼前,她指着崔念涵罵:“你個下作貨色,竟是玩手段玩到我跟前來了,也不照鏡子瞧瞧,你自個是個什麼玩意!”
原是爲着這事。
崔念涵心頭微松,雙眸蘊着珠淚,泣不成聲:“若是爲這事,公主可就冤枉我了。”
臨川微微瞬目,面色陰沉。
崔念涵知她脾氣一向不好,肯等這麼片刻,已然是壓抑了許多怒火,想聽她能說出些什麼來。遂也不敢耽擱,溫聲回:“公主不知,我兄長那婚事是長輩早年定下的,那家人如今犯了事,如今……我家中早都打算退了這門親事,只是一時被絆住了腳,纔沒退成的。”
“哪家的?”臨川冷聲問她。
既是犯了事,又能與河間侯府定親,定然能說得出名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