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4章發端之於咒夜三十二
人總是被自己創造的深淵所吞噬。
當那頭黑色巨獸倒下的時候，帕拉米迪斯用充滿怨恨的眼神看着它。他恨不得它馬上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並同時帶走它曾經帶來的一切傷害。儘管帕拉米迪斯心裏很清楚，這一切已經不可能回頭。
他看着已經斷了氣的妻子，看着奄奄一息的賽格萊德，內心被痛苦所吞噬。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和他的妻子蕾娜瑟天人永隔。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一刻不停地責怪着自己。
要是那天下午他沒有離開那個家，沒有因爲那些愚蠢的軍務而出去的話，當那頭巨獸來襲擊的時候，帕拉米迪斯或許就能在家裏，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又或許，那時候他將會和他妻子的一起死去，死在巨獸的兇爪之下，而不用獨自承受這份痛苦
＂我很抱歉讓你再回憶起這種傷感的往事。但這不是我想要的。＂某個聲音從無盡遙遠的天際傳來，隱隱約約，讓呆站在那裏的帕拉米迪斯不禁以爲自己有了幻聽。
＂再把時間倒退吧。追尋你更深層的回憶吧。＂那個聲音繼續說。
然後帕拉米迪斯不禁眼前一黑，意識又在朦朧之中被寂靜的洪流所吞噬。
＂哈，哈，哈，哈＂
＂快追別讓那死小子跑了＂
待帕拉米迪斯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正在疾奔。
他並不喜歡疾奔，從來也不喜歡。但還是個少年的他不得不疾奔，因爲他身後有一大羣人來拿着各種兇器，正在追殺他。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胸口猶如即將炸裂一樣，被自內而外的劇痛所支配。儘管如此辛苦，他卻不得不跑，不繼續跑下去，等待着他的便是死亡，而且是受盡毒打之後的慘死
＂哈，哈，哈，哈＂隨着呼吸，冰冷的空氣瘋狂地鑽入豹人少年的呼吸道和肺中。時間是冬季，幽暗地域的天色比往常更早入黑，又或者說幽暗地域白天的時間本來就很短。因此，這片地域的寒冷也是非同尋常的。帕拉米迪斯不知道爲什麼這些人類要這樣對他窮追不捨，他只是在人類的鎮子的破舊小巷的地上，偷了一個發黴的小麪包而已啊。然而這就是現實，人類就像仇恨瘟疫般仇恨着這些他們獸人們，即使再小的錯誤也不能原諒，一定要把犯事的獸人們抓起來活活打死爲止。他們從城區追到林區，在一片荒蕪的枯樹林裏死纏着帕拉米迪斯不放。
因爲天冷與飢餓，少年的體力漸漸用盡，而那羣喫飽穿暖的人類卻似乎有着無窮多的體力，不管怎樣也擺脫不了。於是，還是個孩子的帕拉米迪斯漸漸被追上了，他身後的那名人類揮舞着切肉菜刀邊跑邊亂砍，距離他只有三碼。而帕拉米迪斯也被逼到了盡頭林區的邊沿是一片懸崖，而懸崖下三十英尺，是一片海域。不懂的游泳的他，對水有着極度的恐懼，奔到了懸崖邊的同時，不禁驚慌失措地停住了腳步
＂哈啊啊啊死吧＂滿臉蠻肉橫生的人類屠夫，已經趕上了帕拉米迪斯。他手中的切肉菜刀朝着少年的背脊砍了下去
＂嗚＂豹人少年竭力躲避，然而背脊上還是被砍出了一道深約一寸的傷口。劇痛讓他清醒，也讓他失去理智，他知道自己再這樣遲疑下去必然會慘死，而跳下懸崖的話，倒還可能有一線生機
他於是咬緊牙關，跳了下去
噗通水花四濺，地中海海水的鹹味和冰冷卻瞬間涌入少年的喉嚨中，然後伴隨着衝擊，冰冷與劇痛瞬間攫獲了帕拉米迪斯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那是一種讓人畢生難忘的痛苦經歷，彷彿身體被重錘均勻地敲擊過一遍，而且那還是用冰塊做的重錘
少年在那一瞬間就幾乎要失去了意思，但他強大的求生意志告訴他，在這裏失去意識，就等同於死亡他瘋狂地划動着已經麻木了的四肢，在這片冷徹透骨的激流之中抗爭，抗爭，再抗爭每一下抗爭都帶來背上傷口的劇痛，每一下抗爭都讓他接近死亡多一分，卻又是爲了讓他把腦袋擡升到水平面上，讓他能夠吸到水面上的空氣，讓他遠離死亡多一分
原本就不懂得游泳的他花費了比平常人多幾十倍的氣力，只爲爭取那珍貴的一口空氣；原本已經又累又餓的他，劇烈地燃燒着自己體內最後一點生命力，只爲了吸氧，燃燒，並且讓凍得麻木的手腳繼續機械地動起來
不知不覺地，他學會了游泳。不知不覺地，他遊得越來越遠，遠離了危險，遠離了那羣醜惡兇暴的人類。不知不覺地，他活了下來。
等豹人少年再次恢復意識，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見自己已經身在山洞裏，躺在溫暖的乾草堆上，身旁還有一個篝火在劇烈燃燒，熱力把整個山洞烘得暖洋洋的。
另一名豹人少年湊過來看着帕拉米迪斯＂喲，我的小弟。很高興你還活着。＂
＂菲......萊歐......斯......＂帕拉米迪斯看了他的同伴一眼，又再次暈過去了。
這個世界充滿了苦難與不公，有些人一出生就註定要受盡折磨，歷盡苦難，備受歧視。然而，活着，並非全是壞事。至少在這裏，存在着他可以稱之爲家人的物事。至少在這裏，有人會把他當成［人］一樣看待。
所以，不管如何痛苦，也必須試着活下去。
再一次，從無盡的黑暗遠方傳來聲音，遙遠而接近，飄渺得難以形容。
＂還是不對嗎。＂那個聲音似乎在嘆息。
＂沒有弄對，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嗎。＂那個聲音似乎在悶哼＂畢竟，那是非常遙遠的一組記憶。＂
＂抱歉。＂那個聲音似乎在道歉＂事後我會想辦法補償你的。但是現在，讓我再一次，追溯你最遙遠，最深層的記憶吧。＂
他想反抗，他不願意被人知道他內心深處最深的祕密，儘管他也不知道那個祕密到底是什麼。
不，或許他也隱約地意識到了，那個祕密是一個不能被得知的的祕密。一種不祥預感在告訴他，一旦那個祕密被得知，他的世界，他的世界觀，將會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
然而，不管他如何抗拒，黑暗中的某種力量還是勝過了他的精神和意志。他昏昏沉沉地睡去，然後等待着下一個記憶場景的甦醒。
那是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甚至是在他懂事，有着清楚記憶以前。
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出現在嬰孩的面前。
＂就只能把你送到這裏來了。＂那個高大的身影，伴隨着低沉的聲音。那似乎是個男人。
＂吾兒，請原諒我。這個世界，這個世道，還容不下你這樣的人。因此，我會把你送進冷凍艙裏封存起來。兩百年後，這個冷凍艙會自動解封，屆時世界上恐怕不會再有一個人記得我們當初這個計劃吧。
潘多拉計劃是一次巨大的失敗，同時也是一次巨大的成功。我並沒有創造出他們想要的那種超級士兵，但是我創造了你。你和你的兄弟們，以及兩百年後你兄弟的子孫們，他們都擁有着［自由意志］。而你，更是其中最原始，最自由的一個。
你比誰都更自由。＂
不懂世事的白色獸人嬰孩用他那雙明亮而水汪汪的的藍色大眼珠看着眼前的高大身影，他父親的身影。然而那個人一直背對着光源，無論如何都看不清楚。
那人溫暖而巨大的手掌，伸過來撫摸了嬰孩的臉一下。在他撫摸嬰孩的同時，嬰孩的臉開始變形，變得如同一團軟滑的麪糰，再也分不清眼耳口鼻，只留下兩道視物的小縫。
＂這是我送給你的最後一份禮物了。＂那個高大身影低聲說道＂這樣一來，在兩百年後，在你睜開眼看見第一個生物的時候，你就會長得跟他無比相似。你的機會只有這一次。然而不管你怎麼做，你的處境都將會變得更好吧。
因爲你擁有的是［自由］絕對的，無比的，比誰都多的［自由］。＂
嬰孩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哼出半個聲調來。因爲他現在沒有嘴巴。
冷凍艙的上蓋開始關上，冷凍艙開始注入急凍液，因此嬰孩眼前的景象變得更爲模糊。有什麼卻滴落了下來，落在冷凍艙地方玻璃上蓋之上。它也被寒冷所影響，開始結霜。
＂再見了，吾兒。＂那個高大的身影發出的聲音漸漸被顫音所掩蓋＂但願我們在遙遠的未來裏還能再次相見。＂
＂我只想告訴你......＂高大的聲音開始吧冷凍艙扛起來，朝着某個特定的方向運送＂在無數的實驗品之中，唯有你是我和潘多拉真正的愛情結晶。我們是懷抱着希望，讓你降臨到這個世界上的。
所以我絕對不允許任何人奪走你，傷害你，利用你。
＂
噗通
伴隨着水花四濺之聲，整個世界的聲音漸漸被強大的水流聲所吞沒。
冷凍艙被丟進巨大的河流裏，並隨水漂流，飄向了遠方。它自內而外發散出的絕對的寒冷，把它周圍的湖水也凝結成冰。然後，這個小小的冷凍艙變得越發沉重，最終在它進入大海以前，徹底地沉沒在河口的水底之下。
他，超越了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