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行宮燈火通明,錦衣衛和禁軍各司其職,將東南一正一側兩個門圍堵得水泄不通,剩下的人奔跑前行,提燈四處搜尋,腰間的大刀被晃得噹噹響,卻連順安帝半個衣角都沒找見。
已經驚動了各個住所,幾個隨行的文臣深夜披衣前來,一聽緣由,眼都瞪直了,“不見了?你們說笑呢,皇上夜裏若有走動,你們能看不見?”
說話大臣正是這次主持祈福事宜的鴻鸕寺卿,他不敢對錦衣衛的人問話,於是逮着禁軍盤問。
禁軍的臉色沉沉,道:“錦衣衛守南門,離九龍殿最近,皇上若有個什麼動靜,他們難道不知?”
“嘿。”錦衣衛的聞言,道:“那南門往外不是你們禁軍的人?皇上若真打這兒過,你們瞧不見?我還說是你們東門巡夜倏忽!”
禁軍的道:“笑話!你們錦衣衛平日什麼功勞封賞都搶在前頭,怎麼,出了事兒就是別人的?”
蕭元景默不作聲站在一旁,臉色十分不好,斥道:“行了!別吵了!”
兩方堪堪住了口。
霍顯闊步走來,已經將這裏的情形摸了個大概,他把在旁焦急踱步的吳升拎上前,道:“你在裏頭伺候,皇上何時不見的,你不知道?說!今夜發生什麼,從頭到尾說!”
吳升腿軟地幾近站不穩,弄丟皇上的罪名足夠他死一萬次,他顫聲道:“皇、皇上傍晚時宣了惜妃娘娘侍奉,奴才們都退到殿外,娘娘先是給皇上揉了會兒穴,皇上睡下了,不一會兒又醒,就聽娘娘在裏頭彈琵琶,然後裏頭要、要了兩回水,歇了沒多久,皇上說悶得慌,攜惜妃娘娘在園子裏吹風,遣退了周遭的禁軍和太監,也不讓奴才們跟。”
說到這裏,吳升已經要哭了,“奴才們不敢懈怠,隔着老遠跟着,誰料一眨眼,這人、人就不見了。”
霍顯問:“你說是皇上先遣退了禁軍?”
吳升連連點頭,道:“是,是,皇上與惜妃賞景,說是人太多,礙眼。”
霍顯知道蕭元景的臉色爲何這般難看了,因爲園子這塊是禁軍的轄地,皇上遣退了禁軍纔出的事,非要追究,蕭元景也脫不了干係。
但他眼下沒功夫看蕭元景的熱鬧,那雙平日裏顯得乖戾的眸子微凝,盯着這處園子看。
行宮守備森嚴,要說誰有本事在禁軍和錦衣衛眼皮子底下把人擄走,難,只有兩種可能。
一,歹人挾持了皇帝,人還藏在行宮裏;二麼,順安帝是個不安分的人,自己溜出去也未必,他又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
只是從前他從皇宮偷溜出去時,都有霍顯做外應。
但那是順安帝被朝臣們拘煩了,心裏又惦記着宮外的花街柳巷,就想出去偷兩口,可如今深山老林,行宮之外有什麼可惦記的?
等等!惜妃……
順安帝近來寵愛餘答應,怎麼忽然宣惜妃侍寢了?
霍顯驀地想起姬玉落來,她站在那高聳的臺階之上,含笑與惜妃交談的模樣,她後來爲什麼再次提起蕭元景?那是在轉移他的注意力,無意間對他強調她來此的目的,以讓霍顯放鬆警惕!
她的目的根本不在蕭元景,那她是來……
那夜跑馬至太僕寺,她說:“一定要是寧王登基麼?”
——一定,要是寧王登基麼。
霍顯驀然擡眸,眸底翻過驚濤駭浪,就連站在他面前的蕭元景,都不覺被這浪水湮沒,生出沒來由的恐懼,就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將要發生。
“你、”
蕭元景剛要問,一旁才恍然明白皇帝很有可能是自己溜走的鴻鸕寺卿“唉呀”一聲,拍着自己的大腿道:“皇上若是有意避開禁軍和錦衣衛,恐怕是從那片林子走的!”
他不敢拉霍顯,只能拽着蕭元景,道:“我看過工部的圖紙,這九龍殿的園子與九真廟後山就隔着這片林子,緊挨着呢,皇上若遣退這裏的禁軍,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出入行宮,不是不能啊,”
鴻鸕寺卿說話時,只聞夜裏劃過一聲嘶吼,那是——
是狼鳴!
且聽這聲音,還不是一般的狼崽子,是狼王!
蕭元景算反應快的了,但他剛朝山上看去,眼前就閃過一道人影,霍顯似陣風,擡腳就往林子的方向衝去。蕭元景慢他一步,卻在行至半路上緊急停下,他一把拽過禁軍,“野物都趕去了西林嚴加看管,哪裏出的紕漏?”
禁軍不敢擡頭,拱手道:“屬下這就去查!”
蕭元景的聲音尚算沉穩,卻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去,馬上去!”
說罷,他緊跟上霍顯的步伐。
但他已然冷靜下來了,大伯的兵馬就要北上,皇帝若這個時候發生點什麼意外,那隻能說是天意助蕭家,眼下禁軍裏出現漏洞,纔是最要緊的事。
朝廷裏、禁軍裏,究竟有多少懷瑾太子當年的部下?如今效忠的真的是興南王?
這念頭在蕭元景心裏裏一閃而過。
狼鳴劃破長夜,霍顯往山裏那處石洞跑。
他速度飛快,腦子裏一幕幕閃過今日姬玉落的異常舉動,就連他從湢室出來時瞧見她上藥,到她說頭暈,全都是她算計好的!
霍顯急喘着氣,順安帝一經出事,接下來京都必不太平,謝宿白的動作提前了。
他剎住腳,看着石洞附近的狼羣,他們的眸子在夜裏發出幽暗的光,虎視眈眈地,蓄勢待發。
蕭元景後腳到,險些撞上霍顯的背,他聞着濃重的血腥味兒,看到那具被撕爛的屍體,面目全非,柔軟的絹絲染上了血,那是……
惜妃!
蕭元景瞳孔緊縮,只聞陡坡上傳來叫喊:“來人,快來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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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宮亂成一片,姬玉落走出住處,停在小徑盡頭,那裏是皇帝消失的園林,幾個女眷聞聲結伴而來,不敢上前露臉,也都停在旁的涼亭下,遠遠觀望,低聲互相詢問。
姬玉落神色淡淡,側身望了一晚,正要收回視線時,倏地瞧見樹影裏站着的人影。
是今夜給蕭元景送飯的隨從。
他皺着眉頭,神情略顯不安,探頭望了望,駐足片刻才往回走。
姬玉落的目光下移,停在他那雙繡着紋路的軟靴上,頂好的皮面,再觀他衣飾,整潔乾淨,雖看着樸素,但用料講究。
而且……
姬玉落想着,下意識往他離開的方向邁了兩步,似想將人看得更仔細一些,卻見兩列錦衣衛風似的從跟前踏過,道:“動作快點,禁軍那裏出了岔子,成羣的狼都放出來了,山上人手少,大人還在呢!”
姬玉落頓住,隨手扯過一個錦衣衛,問:“怎麼去山上了?”
那錦衣衛正要發火,一見來人,當即恭敬道:“夫人,大人往山裏去了,前頭聽見狼鳴,禁軍才道出紕漏,您可千萬留在行宮裏!”
他說罷,匆匆跟上隊伍。
碧梧小心翼翼跟上前,想勸她回屋裏,但見垂着眼,脣角抿直的模樣,又不敢勸,“小姐,我們……”
“你留在這裏。”姬玉落提步往前,回頭道:“別跟來。”
碧梧頓步,不敢再跟了,只心累地來回踱了兩步。
姬玉落胡亂牽了匹馬,走的是通往九真廟後山的密林,這比禁軍和錦衣衛上山的路更遠,勝在平坦,她一路疾騁,到石洞口時,禁軍的火把已經點亮了山林,沿着陡坡圍了一圈。
弓箭“嗖嗖”橫飛,羣狼飛奔,嘶吼劃破長夜;陡坡上,禁軍和錦衣衛持刀與狼羣對峙,場面一度亂成一團。
順安帝竟然沒死,他撇開惜妃爬上樹,可過於肥胖的身軀令他行動並不靈活,他從樹上摔下來,腿都摔斷了,半隻胳膊也被咬斷,渾身血淋淋的,但還沒斷氣,只是也已經奄奄一息,狼王咬着他的腳,企圖將他往下坡拽。
姬玉落終於找到霍顯的身影。
他那柄鋼刀上全是血,剛捅死一匹齜牙向他咬來的狼,隨後撲向陡坡,抓住了順安帝的手,順安帝堪堪吊在陡坡上,動也不動,宛如一具死屍。
狼口奪食,猶如兵在其頸。
狼王身軀龐大,能號召羣狼,也能以一抵十,它背部已然中箭,卻依舊行動自如,那雙深綠色的眸子,緊緊凝視着霍顯。
四目相對,卻不知誰的眼神更兇。
霍顯攥緊了鋼刀,剎那間,刀刃劃出一道血珠,狼王摔在一旁,利爪劃過霍顯的手背,鋼刀也隨之落地。
狼王仰天長嘯,戾氣更甚,它很快就翻身朝霍顯撲去。
與這種猛獸近身肉搏,人向來佔不了上風。
鋒利的狼牙嵌進胳膊裏,霍顯沒甩開它,掄起拳頭往它腦袋上砸。
一下一下,似能聽見狼王腦袋裏骨頭斷裂的聲音。
它嗚咽一聲,卻不肯鬆手,像是打算同歸於盡。
姬玉落下馬,闊步上前,奪走錦衣衛手裏的弓箭,不顧旁人震驚,搭箭拉弓,箭頭指向霍顯身前那匹甩不開的狼,然而就在她要松指的一瞬間,瞥見斜對面,同樣舉動的蕭元景。
可他手裏的箭指的不是狼王。
千鈞一髮,姬玉落微微擡手,“嗖”地一聲,兩支箭幾乎同時射出,卻離霍顯一尺距離時相撞,掉落在地。
蕭元景面露驚色,猛地擡眼看過來。
撞見的是一雙冷寂的眸子。
她靜靜地望着他,眼裏沒有驚濤駭浪,沒有艴然而怒,在這烽火狼唳裏冷漠地像一捧雪山上的清泉。
姬玉落就在那微波粼粼裏再次擡起弓-弩,這一次,箭頭對準的是蕭元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