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這個時辰還不到宵禁,正是京都傍晚最熱鬧的時辰,燈火璀璨,軟紅香土,許是戰事在即,更生珍惜,這幾日夜裏比平日都還要繁華,也爲了安撫民心,宵禁的時辰都往後延了延,似是刻意營造出國泰民安的假象。
街頭巷口人來人往,茶坊尚未開業,霎是冷清。
朝露從南邊調來幾個有經驗的暗樁,如此姬玉落在京中也算有了自己的落腳地。
這一刻心才踏實下來。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
姬玉落翻着南邊的邸報,頭都沒擡,“什麼事?”
侍女低聲道:“小姐。”
緊接着,響起一陣車輪碾轉得聲音。
姬玉落手中的動作一頓,轉頭看去,眼神不由一凝,手中把玩着的簪子無意滑落,“啪嗒”一聲,她回過神來,道:“上茶。”
侍女應聲斟茶,復又退下,留一室靜謐。
隔着張方桌,兩人對坐着。
姬玉落看着謝宿白,推了茶盞過去,道:“是出事了麼?有事遣人跑一趟,再不濟還有沈青鯉。”
她說着,又起身關好了窗子,確保不會有風入內。
一貫是這樣。
他就像一個精美的瓷器,一陣風來都可能擊垮他。
謝宿白看她重新落座,才說:“放心吧,近來很好,日日關在屋裏悶得慌。”
姬玉落看他“近來很好”的臉色,上次見他時只隔着簾子遙遙一望,相較之下,今日確實算得上有很好。
可她知道都是暫時的,都是強撐的。
想起樓盼春的話,姬玉落脣角不由抿直,其實謝宿白不來找她,她也是要去找他的。
正要開口時,就見謝宿白環顧四周,道:“聽說你在京中置辦了人手,李叔那間藥鋪你也不再去了,是還在爲紅霜的事惱我?”
姬玉落停了瞬,說:“不敢。”
不敢。
謝宿白脣邊的弧度淡了些許,說:“自我上京以來,便知京都已是是非之地,見你對趙庸執念頗深,我又太多不能透露,想着容你幾日,事畢之後再離開也不遲,可沒想到你一留,留到如今。”
他擡眸看過去,溫和地問:“我若是現在要你走,你可會離開?”
謝宿白的眸子生得很清冷,和霍顯那種鋒銳的桃花眼不同,像是塵世間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好像無慾無求。
可他偏偏又不是,他所欲所求比任何人都執着。
因此那平靜的眼神底下,都藏着無數未盡之意,正如他適才表面是問她可願離開,實際問的是:催雪樓和霍顯,你選好了嗎。
可他又這麼冷靜,彷彿去留都隨她意。
他總是給她留足了選擇的餘地,就像從前每一次那樣,除了必要的基礎,那些錦上添花的才藝,他會把先生都請來,待她上過課後,再問她喜不喜歡。
喜歡便接着學,好好學,不喜歡他也從不強迫她去學。
他會用最溫柔的語氣,讓她做出自己的選擇。
從容不迫,進退有度,他向來如此。
姬玉落攥緊手裏的簪子,尖銳的那端刺着手心,疼痛令她無比清醒。
她沉默過後,道:“我知道你要做什麼,興南月能攻入京都最好,屆時這裏攪得天翻地覆,羣臣心生恐慌,又有懷瑾太子的好名聲在前,定都渴求能天降一位盛世明君來收拾這爛攤子,那是你最好的機會;倘若興南王無用,被蕭騁擒了,那麼蕭騁轉頭攻入京都,對你一樣有利,只是解決蕭騁的法子更爲曲折一些,所以你一定在蕭騁身邊安插了人。”
懷瑾太子曾留下一支九玄營,謝宿白在軍中可以用的人太多了,這對他來說不是難事。
謝宿白眼尾餘下一抹笑,側耳傾聽地看着她。
姬玉落道:“但未必要讓戰火綿延至京都,這不是最好的方法,一旦請君入甕,其實你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甕中捉鱉,對嗎?”
謝宿白不言。
一場豪賭罷了。
既然是賭,有贏就有輸,而他比任何人都輸得起。
姬玉落道:“各退一步呢?若錦衣衛提前放出消息,再有國子監造勢,讓你在反賊入京前名正言順登基,能不能,催雪樓能不能提前出兵?”
她說罷屏住呼吸,雙目分明而堅定。
她太清楚了,都這個時候了,霍顯仍不眠不休要肅奸佞,那是在爲寧王洗皇位,但不是爲了把洗乾淨的皇位讓給興南王霍鎮國公這種反賊,所以他絕不可能讓敵軍攻入京都!
寧王府有兵,而爲了不讓寧王背上污名,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他自己打。
謝宿白麪上風輕雲淡的笑意不見了,他認真地看向姬玉落,“國子監?你倒是聰明……但你想了這麼多,可問過他是否願意?便是他願意,寧王府準備數年,也願意麼?”
姬玉落眉頭一跳,不問他何時得知此事,只是隱隱明白過來了。
寧王府纔是隱患,敵軍入城,不僅是要逼迫朝臣,逼迫百姓,更是要逼霍顯出兵!只有將水攪混,才能讓各路神仙現身,待消耗寧王府的兵力後,螳螂將蟬都捕盡了,黃雀才能安心登基啊。
她道:“如果,我能說服他呢?”
漫長的沉默,謝宿白掀眸道:“你勞心費力,只是爲了趙庸嗎?我現在就可以讓你殺了他。”
姬玉落也不說話。
謝宿白低頭笑一聲,只聞他輕嘆了口氣,“你就,這麼喜歡他?”
風打着窗,橋頭的姑娘們放着祈福花燈,照亮了這片暮色沉沉的天。
謝宿白轉着輪子上前,伸手從她手裏拿過那支簪子,用衣袖拂了拂頂上那朵霜花,插-進她髮髻裏,說:“我若是不同意呢?”
“落兒,我如今,是真不喜歡他。”
“你慣會給我找麻煩。”
謝宿白走了。
姬玉落一人靜坐在桌前,過了很久才緩緩回過神來,揉着眉頭鬆了口氣。
凡是他說了最後一句,都是應允的意思。
但他也只是同意讓她試一下,若霍顯執意反着來,謝宿白也絕不會手軟。
盯梢的男童扣門道:“小姐,落鎖嗎?”
姬玉落扶着後頸活絡了筋骨,“嗯”了聲,推窗出去,人聲漸漸消歇,已沒剛纔那麼熱鬧了,樓下賣糖人的商販的吆喝聲也不見了,她疲倦地支手撐在窗邊,夜風拂面,吹去了那點焦灼。
正要關窗時,街口兩道慢慢踱步的人影從她餘光閃過,姬玉落微怔,定睛看過去,蕭元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