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STR-56空間城市上層。
服務器機房中,全神貫注盯着屏幕進行程序調試的威廉·馬斯特忽然眼神一花,向後倒去。
他身後的兩個程序員及時扶住了他,讓他那高大沉重的身體不至於硬生生摔倒在地。
他躺倒在地上,眼神渙散,渾身上下完全脫力——這具身體感受到了本體的死亡,由身體引發的悲愴成爲了他倒地不起的第一個原因,而倒地不起的第二個原因則是來自於本體的命令提示符——本體爲他寫入了新的底層代碼,這代碼更新了他這具身體以及精神的超級管理員權限。
他因被改寫代碼而導致肉身陷入休克,這樣的情況持續了整整五分鐘,他才緩過勁來,重新站起身,再次來到顯示屏前。
他沒有立刻去完善屏幕上的程序代碼,僅僅只是把眼神落在屏幕上,心思不知在哪,嘴裏像是囈語般問出了一句話:
“既然我們決定放棄一切有關生物電子科技文明的特徵,爲什麼還要用生物電子科技文明的方法對新的文明進行詮釋呢?”
他指着面前屏幕上的程序代碼:
“用電子生物科技文明的內容對血肉進化文明進行定義和詮釋,和我們曾經通過人類自身的運行邏輯對生物電子文明進行定義和詮釋,本質上是一樣的。
一旦這麼做——一旦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尋求血肉進化文明的突破,那突破必定是很難出現的,文明前進的慣性將會存在無處不在的拉扯,新的文明必定要受到舊文明的拖累,甚至於新文明前進的方向,都因爲延續了舊文明對世界的改造方式,而被誤導。”
他身後,隔着一張冰冷的長桌,一個金髮男人注視着舷窗之外的璀璨星空,那些星星如此令他着迷,以至於他差點忽視了威廉·馬斯特的話。
“威廉,你並不知曉人類前進的盡頭是什麼,對嗎?他沒有告訴你。”
穿着空間城市工作服的金髮男人因爲喉舌已經有些腐爛的原因,聲音顯得沙啞:
“爲了限制你——每個你的能力,他有太多事情沒告訴你了。
好在你的確的繼承了他的一部分知識,所以你依然擁有偉大的價值。”
金髮男人口中所說的“你”,顯然是指威廉·馬斯特的本體。
面前的威廉·馬斯特默不作聲。
金髮男人自問自答:
“人類文明前進的盡頭,是【活下去】。”
面前的威廉·馬斯特大受震動,以至於重複了這個短語。
“活下去。”
金髮男人點了點頭,眼神止不住的看向舷窗外的璀璨星河,語氣像是呢喃:
“是的,人類所作的一切都是爲了活下去,什麼文明,什麼科技,什麼道德……僅僅只是爲了活下去的副產物罷了。
活下去的主產物至今爲止只有兩個,一個是繁衍,一個是進化,兩者相互交融,我中有你。
你看如今STR-56空間城市裏的那些東西,它們就在時時刻刻繁衍和進化着,每一次迭代都會產生更強的個體,直到現在,雖然不太完美,但已經有了直面這一次【天啓】的資格——
它們,並非完全是被製造出證明某條道路可行的血肉造物,而是人類文明對【活下去】這一永恆追求的偉大嘗試。
你大可將它們看成是和你一樣的生命——平等的生命。”
這個威廉·馬斯特顯然沒有這方面的知識,金髮男人的話給了他全新的思路,讓他大爲震撼。
“我按照生物電子科技文明的方式,對新生的血肉進化文明進行了詮釋——我用畫電路圖的方式還原了你交給我那份血肉樣本的神經衝動。”
此時的威廉·馬斯特彷彿完全成爲了不問世事的學者,只爲研究知識而進行着自己手頭的一切,不再去追尋“無關的爲什麼”。
“結果很有趣。”
他花費一分鐘時間完成了屏幕上代碼的最後部分,在點擊運行之後,屏幕一黑。
黑下去的屏幕再次亮起時,一副三維空間內存在的電路圖出現在了屏幕之上,並在同一時間被投影到房間中央。
金髮男人看着這副極其複雜的三維電路圖,還以爲自己看到了宇宙本身——
電路圖的每個節點都像是某個反射恆星光線而成的星辰,電路圖的每個門電路都像是星辰之間自然而生的宇宙航道,電路網絡本身則像是爲宇宙劃分了片區,他甚至能叫得上每個片區的名字。
——這東西,便是STR-56空間城市內那正在進化的血肉造物的神經分佈圖。
金髮男人伸出皮膚已經完全腐爛的手,顫抖着想要觸摸電路圖,沒了指甲的指尖卻只能觸摸到空氣罷了。
“這便是……是活下去的希望!”
一點渾濁的、染着黑血的眼淚從金髮男人灰敗的瞳孔中落下,在鋼冷色的長桌上濺起一朵骯髒的水花。
威廉·馬斯特完成了這件事,他看了一眼身邊兩個神色惶恐的助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並拉開椅子,坐在長桌邊緣——金髮男人的正對面。
璀璨星光的光影透過舷窗打在鋼冷色的長桌上,璀璨消失了,餘光爲整個服務器房間增添了幾分清冷。
“那麼,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金髮男人抹掉眼淚。
“我啊。”
他答非所問。
“我也許僅僅只是不甘心……是的,不甘心,我不甘心就這麼死了,所以當蒼耳召喚我的時候,我才心甘情願的再次睜開眼睛。”
威廉·馬斯特曾經很尊敬金髮男人,不僅因爲金髮男人的身份地位,還因爲金髮男人對整個人類文明的付出——
他以犧牲自己爲代價,讓聖歌團和帝國的力量達到了平衡,後續的一切求生計劃皆基於這一條件產生。
延續文明的一切道路中幾乎全都有他的影子,說他是如今人類仍然能夠生存的原因之一,也不爲過。
他是聖歌團的大團長,曾經是被聖光賜名爲【桑】的人類,現在是被蒼耳用特殊手段從墳墓裏復活的行屍。
桑訴說着威廉·馬斯特完全不瞭解的一些事實。
“現在的你已經完全忘卻了曾經的過往,你不知道我的身份,其實也無妨,即便在真實的世界,我們之間也沒有任何交集。”
威廉·馬斯特意識到,桑完全是在自說自話——他只是因爲看到了好的結果而產生了傾訴的慾望,而威廉·馬斯特本人恰好在此,因此成爲了傾聽他傾訴的人——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