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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入定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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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是被那道寬不足六尺的瀑布擋住了外面的所有動靜,空法神僧急匆匆出去之後,陳無雙竟產生了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覺得這方天地彷彿比外面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整個人的狀態極爲放鬆,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沒來由生出些睏意來。

    緊盯着那扇房門的沈辭雲幽幽嘆了口氣,常半仙百無聊賴地擺弄着那六枚銅錢法寶,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耳邊聽見的只有潺潺水聲。穀雨忽然推門走出來,看面色卻是喜憂參半,“國師說那兇獸的先天丹毒很是棘手,以他之能短時間內也無法完全祛除乾淨,我們得在此處住一陣子了,長則半月、短則十天。”

    沈辭雲緊攥着的拳頭緩緩鬆開,發白的手指漸漸恢復了血色,道:“只要前輩能治就好,耽誤些時日也是理所當然。說來這事都是怨我,如果不在那龍王廟裏停留的話,或許就···”常半仙少見地嚴肅起來,搖頭勸道:“你也不必自責,命數如此,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穀雨又道:“國師說禪寺裏都是僧人,一貫不留香客過夜。而且我們身份特殊,自身各有因果糾纏,只能在這裏暫住。這幾間屋子都空着,我跟墨姑娘一間,你們三人各自一間正好夠用。”說罷就要轉身回屋,突然頓住腳步掃了一眼陳無雙跟常半仙,“佛門淨地,公子與常老先生不可在此飲酒胡鬧。”

    陳無雙無奈點點頭,卻在背後偷偷朝常半仙比了個手勢,示意他稍安勿躁,“只要能治好墨師姐就好,住半年也沒問題。”他剛纔聽見空相神僧後半句說,若是去得晚了又得重修山門,心裏已經隱隱有了一種期待,這時候能住下正中下懷。

    白馬禪寺這種地方哪裏是誰都敢來放肆的,上一個劈毀山門的正是蘇慕仙,結合空法老和尚半遮半掩說的話,十有七八就是官帽山下見到的那位青衫老者。那可是當代劍仙啊,要讓天下修士三寸鋒芒的劍仙,誰不想着見上一見。

    見穀雨要返身回屋裏,沈辭雲忙上前施禮:“煩請穀雨姐姐這幾日多多照顧我師姐,辭雲感激不盡!”穀雨輕輕笑着點點頭,“辭雲公子放心就是,穀雨定然寸步不離。”

    侍女回了屋,陳無雙就站起身來,悄聲道:“老頭,我知道你身上藏了酒,現在喝還不是時候,這種事得趁夜纔好。”然後背上鐵箱子徑直朝東側一間屋子走去,“辭雲啊,病去如抽絲,在這傻站着也沒用,這兩天精疲力盡,先養好精神纔是正理。”

    也不知道白衣少年挑的這間屋子屬於四大神僧中的哪一位,兩丈見方的房間裏幾乎稱得上是家徒四壁,靠東牆處擺着一張木牀,其餘的除了地上一個磨得發白的蒲團之外別無所有,西牆上刻着一行小字,字體是橫平豎直的蠅頭小楷,一筆一劃極爲工整,不如“書畫雙絕”的陳叔愚筆跡有勁。

    北面牆上開了一扇小窗,外面是稀稀疏疏一大片青竹,蒼翠欲滴。陳無雙把鐵箱子放在牀尾,在窗前站了片刻,又走到西牆那行小字前伸手去摸,字跡不知道是用什麼刻上去的,在青磚上留下深約半寸的痕跡: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手指剛剛觸摸到字跡,白衣少年心中就一定,似乎這耳熟能詳的一句話裏被高僧注入了自身神識一樣,他一片漆黑的眼前竟然突兀出現了個灰衣僧人的背影。陳無雙駭然一愣,靈識卻無論如何都繞不到那僧人面前去,只模模糊糊感覺到他年紀不小,寬大的淺灰色僧袍下面罩着枯瘦的身體,好像正在微微垂着頭唸經,而後就聽到一下一下敲擊木魚的聲音。

    抱朴訣修了十年,陳無雙還是第一次感覺到識海內的靈識竟然自行流動起來,外界的聲音一絲都聽不到,但那突如其來的木魚聲卻彷彿跟自己的心跳聲維持着同樣的節奏,靈識越走越快,連渾身每一個毛孔的狀態都能清晰地感知到,血液流動的聲音好似潮起潮落,甚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一輪日升月落。

    少年心中一動,或許這就是修士常說的機緣,當下索性不管靈識如何,放開心神順其自然。若是空法老和尚在場一定會驚訝,從來沒有研習過佛法的司天監弟子,竟然在無意之間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進入了佛家弟子夢寐以求的入定觀狀態。

    所謂的入定觀,是佛家的說法,其餘門派更願意把這種難得一遇的狀態稱爲頓悟。修士修行的過程中難免會隨着閱歷的增加產生心魔,這個詞聽着可怖,說白了就是自身慾望在某種特定情況下無限制放大造成的心境不穩,越是修行到要緊處越容易出現,尤其是心中執念深重的人更有甚之。

    五境十一品的陳仲平若想再進一步並不難,十二品對他而言可以說是唾手可得的境界,但他遲遲不敢晉升就是因爲心中的慾望太盛,所以纔不得已寧可被人揹地裏笑話,也要放浪形骸流連賭坊、花船,這也是無奈之下采取的一種修行方式,其中道理說起來非常簡單,無非就是紅塵煉心四個字而已。

    陳無雙能進入到入定觀的狀態中,既是偶然也是必然,牆上刻下的那句話裏摻雜了一縷虔誠修佛的神識,或許那位神僧是無意爲之,對白衣少年來說正好成了一個引子。他從出京以來,就深感心緒雜亂,樹欲靜而風不止,本來以爲弄清楚所有事情的根源就是心安的法子,從來沒想到心安不心安不在外界,而是在於自身。

    佛經有云,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心不動則不痛。可惜陳無雙受師父的影響,對出家人從來都沒有什麼好感,更別提去讀上兩本深奧難懂的佛家經典了。

    引子是偶然。至於必然,則是他十年以來雖然花天酒地不務正業,但頗有些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意思,無非就是去打發打發時間順便以此表示對抱朴訣的不滿,所經歷的其他事情不多,心境算得上是通透。

    陳無雙呆站在牆壁之前,手指還停留在青磚的字跡上,任由靈識運轉的越來越快,到最後甚至一個呼吸間就能繞周身三圈,而後又降下速度來,竟然開始慢慢跟已經化爲實質的那半部分進行融合,可惜他現在沒有把心思放在這上面。

    隨着時間流逝,出現在他眼前的那個灰衣僧人口中的聲音,也從最開始的微不可聞漸漸放大,終於字字如同洪鐘大呂般在少年識海中轟鳴,僧人唸的不是經文,正是牆上刻着的那一句流傳極廣的偈語: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短短十個字不停重複,每一個字都彷彿一聲悶雷,陳無雙卻不覺得震耳欲聾,甚至生出一種欲罷不能的感覺來,生怕下一刻這個僧人的聲音就戛然而止。什麼天下修士,什麼司天監、駐仙山,什麼白馬禪寺、越秀劍閣,在此時都變得微不足道,如同一顆細小的塵埃。

    可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陳無雙幾乎是在這個念頭生起的同時就有了所悟,修士心境當不存一物,江山易主也好、宗門興衰也罷,這些牽掛就是塵埃。想到這裏,白衣少年突然冷笑一聲回過神來,原本的一切聲音立即消失不見,眼前的灰衣僧人也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有窗外竹林隨風擺動的聲響,沙沙悅耳。

    要是被陳仲平知道他進了頓悟狀態卻主動脫離出來,肯定氣得跳着腳大罵徒兒敗家玩意兒,可陳無雙並不覺得可惜,嘴角噙着一絲笑意自言自語,“賊禿哪裏知道,這大好世間萬事萬物最值得留戀,真要無一物可就太無趣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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