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哐！！！”
審訊室桌子在蔣徵清大手拍擊下抖動發出聲音。
陳魚擡頭，蒼白的臉上眼瞳充斥着茫然，大燈照得刺目，她微微舉手擋了一下。
“目擊者視頻拍到，是你行兇殺人，兇器上也檢測到你的指紋，並且根據死者金月的朋友供述，他們說，金月死亡當天晚上，和他們一起在美陽大廈避雨，你突然到了美陽大廈，和金月吵了起來，後來因爲雨大，他們覺得美陽大廈不安全，就先走了，沒想到，你殺了金月。”
聲音沉悶地像是鐘聲。
陳魚茫然地睜大眼睛，想看清發聲的人，卻只看見數不清的審訊桌。
市委、紀委、部委領導擠在審訊桌後，審訊室裏太黑，他們的臉只能看見一個冷硬的下巴，陳魚突然覺得這一幕有點眼熟，她似乎什麼時候見過。
“陳魚！三年前，你和你未婚夫齊思孟兩人在銀鉬發生車禍，你和災民都被送到美陽大廈，當時美陽大廈被劃定爲安全區，但是一輛運礦的火車從山上滾下來，導致美陽大廈倒塌，美陽大廈裏的災民死傷無數，當時你也在銀鉬，並且金月認出了你！”
燈晃得眼睛生疼。
陳魚張開嘴巴，卻發不出一個字，嗓子乾澀地發不出任何聲音，渾身的疼痛彷彿都消失了，她腦海中一片空空，只能聽到審訊者彷彿能震得房頂掉下灰塵的嚴厲聲音。
“當年，認出你的身份之後，金月帶人將你從病房裏拖出來，拽着你拖下樓梯，他用棍子要打死你的時候，是你的未婚夫出現，擋着金月，金月有意戲弄你未婚夫齊思孟，他讓齊思孟替你死，如果齊思孟死了，他就不動你，否則，他就要活活打死你！”
審訊者的聲音讓陳魚的意識彷彿是掉進水裏。
陳魚渾身大量出汗，她粗重地呼吸着，眼前的審訊室似乎和三年前美陽大廈的一樓重疊起來。
三年前的那天，齊思孟穿一件白襯衣、黑色的西裝褲，白襯衣贓物不堪，領帶鬆鬆垮垮地不見了，前襟少了兩顆襯衣釦子，褲子也破了，露出被擦傷的左膝蓋，絲絲血水粘在褲子上，皮鞋上全都是灰塵和泥漿，頭髮也亂，漆黑地沾了雨水翹着。
齊思孟背對陳魚，半跪在她面前，充滿力量的右手朝後護着摔在樓梯上的她。
當時，失血和疼痛讓陳魚腦子裏一片混亂。
齊思孟的白襯衣，只剩下後脖頸那塊是乾淨的白，她擡手摸他翹起來的頭髮，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大，很暖和，包住她的手。
她費力地張開嘴：“你快走，不要管我。”
但是一個字都發不出來，只成了無聲的氣音。
“你快走，不要管我。”
你快走，不要管我。
不要跟我混在一塊，你不是這個樣子，你怎麼能成這個樣子，你怎麼能這麼狼狽，你怎麼可以被人魚肉鉗制，我不想看見你這個樣子，我更不想看見你被人傷害，你快走，不要管我——
她的心都在滴血，大顆大顆淚水從眼眶淌出，無力感讓她難受到簡直要魂飛魄散，她厭惡自己的傷，憎恨自己的無能，被金月從病牀上拽着頭髮拖下樓被人圍觀的恥辱和疼痛已經被她滿腔的憤怒取代。
你不要這樣！
我不要看見你這樣！
你不該是這樣，你不該是這樣，不該是這樣的——
“哐、哐、哐——”她擡頭，看見逆光裏的金月，他很年輕，微胖，一張沒有褪去嬰兒肥的臉上雙眼透着一股憤世嫉俗的怨恨以及即將魚肉別人的快意，他手裏的鋼管敲在地上：“哐、哐、哐——”
“我還是那句話，放了她，可以啊，你用這個，把你自己打死，我就放了她。”金月的聲音彷彿來自地獄。
金月身後的人在笑，笑的渾身肉都在抖動，就像屋檐上簌簌砸在地上摔成八瓣的雨水。
鋼管從金月手裏脫落，朝着齊思孟滾過來，齊思孟握着陳魚的手輕輕握了一下，而後鬆開她的手，就去撿鋼管。
鋼管鋥亮。
那其實不是鋼管，是樓梯上的欄杆，被拆下來的一截，光滑的鋼管另一頭，掛着一點碎肉和血絲，雨水噼裏啪啦，讓鋼管更顯得鋥亮。
齊思孟背對陳魚，擡手握住鋼管一頭，正要撿起來，金月突然一腳對着齊思孟小腹踢過來，齊思孟一手抓住金月小腿狠狠一擰，金月慘叫一聲趴在地上，疼得呼哧呼哧喘氣，金月的一堆小嘍囉也噤聲了，四周好安靜，靜的只有雨聲，遠遠難民說話的聲音微弱地傳來，陳魚想呼救，卻渾身疼得厲害，尤其是頭，她喊不出聲，只是看着面前的齊思孟。
金月被人扶着站起來：“你他媽還敢還手！你有錢又能怎麼着！你已經四天沒喫飯了，我倒是要看看，你的拳頭能有多硬，你硬可以啊，你看看你的女朋友，想一想，她能捱得住幾拳頭！”
齊思孟背影僵直。
“我告訴你，她爸弄得這個破樓砸死這麼多人就算了，她爸還以前從我們老大那兒溜走了不少錢，她落到這兒，又是暴雨，沒人能救得了她的！她本來就是死路一條，我拿人錢財給人消災，本來就只是弄死她就得了，但你要是這麼不依不饒的，我看她長得還挺漂亮的，聽說是個警校生？玩起來，應該也挺耐實的，你說我們輪流把她操死好呢，還是把皮剝下來讓她就在這兒等死呢？”
“你想怎麼樣？”齊思孟的聲音沉得像一隻沉香木桶，從高空中沉沉落下，一下子砸亂如井水一般的陳魚的心。
“你要怎麼樣，才能放過她。”
“好說啊，”金月眼睛裏閃爍着惡毒的光芒，他湊近了，張開嘴巴，湊近齊思孟的臉：“我不好她那口兒，我覺得，你倒是挺不錯的。”
金月促狹地揚一下下巴：“願意麼？”
陳魚心裏重重震顫，她伸手想去攔住齊思孟，還沒夠到齊思孟，齊思孟已經站了起來：“願意。”
他的背影板正的很。
金月愣了一下，繼而驚喜地笑了，摸着下巴兩隻眼睛精光大閃在齊思孟身上游走。
“給你個面子，去外面幹！”金月一巴掌想拍在齊思孟屁股上，被齊思孟抓住手腕：“出去再說。”
“好好好，給你留點面子！他媽的直男就是麻煩！”金月嘻嘻笑着率先走了。
齊思孟回頭。
在那一瞬間，光似乎被拉得很長，就像一滴被拖長了的水珠，那滴水珠上充滿了時光歲月，齊思孟彷彿是站在光裏，陳魚看不清他的臉，齊思孟微微低頭，或許是笑了一下，他的下頜弧度有點細微的變化，而後，他轉頭就跟着金月朝外面走了。
雨水噼裏啪啦地砸下來，齊思孟的背影徹底消失在灰色的雨簾中。
從模糊變得消失，就好像他從來沒出現過一樣。
留守看着陳魚的小弟們議論紛紛：
“你這個未婚夫確實不錯！我聽說他找了你好幾天的，還去翻了那堆死人，被消防隊按着揍了一頓！”
“是啊，還是大晚上打着手電筒去翻，擱我我都嚇死了，那堆死人，被泡的腫的那麼大，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死相實在是有夠恐怖的！”
“你就別說死相了，搬運屍體都穿防護服，說是害怕有病毒，他倒是厲害，穿着西裝就上了，真他媽是個人才，這哥要是放在我們村裏，我看村長都得換人！”
“不說了是個富二代麼，家裏很有錢的你瞧他那氣勢，我看不像富二代，倒像是黑二代，眼睛一看我，我嚇得差點尿褲子，這老金家的種就是不一般，還敢上！真是，嘖嘖嘖——”
“這纔夠味啊！不然怎麼着，還找那種小孩啊？一玩就死的有什麼意思？我瞧着，這個男的比小孩好玩多了，等水災完了，給上頭打個招呼，帶回村裏，以後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多爽呢！”
“最好弄斷手腳筋，我聽說，跟男的作也很爽，媽的！老子一個操女人的，都被這男的弄得想試試味兒了，他那股裝b的樣子，弄起來肯定帶勁！”
“嘿嘿，嘿嘿——”
——
“陳魚！三年前，金月將齊思孟的胳膊打成粉碎性骨折，救援隊及時趕到，救了你和齊思孟，事後，清算這件案子的時候，一直沒有找到金月。今天，我們在你辦公室的抽屜內，找到金月案子的卷宗，以及你這三年來尋找到的金月線索。三年來，你利用職權，一直在偷偷調查穆金村，你從來沒有放棄尋找金月，直到三天前，你帶着一百萬現金，直接趕往金月的所在地——美陽大廈。”
“那一百萬，是不是你買金月消息的錢？！”
“而你到美陽大廈後，你跟金月爆發衝突，在金月的朋友們離開之後。你是不是用當年金月對待齊思孟的方式，用鋼管虐殺了金月？！”
“你是一名人民警察，在發現罪犯的第一時間，你要做的，應該是報警，而不是選擇成爲一個殺人犯！陳魚，我們對你很失望！”
“有多失望？”陳魚擡頭，她素淨的一張臉落在燈光裏，美的悽豔的一張臉上的帶着非常寡淡的笑意，光裏有細小的浮塵，襯得她的臉反而有些不染塵埃的樣子。
她一改剛進審訊室的茫然，神色淡淡的，靠坐回審訊椅背，輕輕一笑：“如果死的是我，你們是不是就不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