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城西南十五里有一處板橋莊,隸屬江寧府上元縣治下。
板橋莊靠近江寧城通往太平州當塗縣的官道,故而往來商旅繁多,又因莊子上開設了許多邸店、貨棧、食肆,供販夫走卒歇腳,因而也被往來客商稱作板橋店。
板橋店往西二十餘里,就有一處狹窄渡口,可供數艘江船停泊,每日橫渡大江,往返運送兩岸百姓。
板橋店水網密佈,地勢平坦,自古便以土壤肥沃成爲江寧地區重要的稻米產地。
江寧城中,就有不少高官顯貴人家在此置辦田產,大大小小的水稻田,早就被權貴瓜分一空,絕大多數自耕農只能成爲官宦人家的佃戶,只有一些犄角旮旯裏的散碎田地還留在當地百姓手裏。
板橋店南面地勢低窪,一到雨季容易積水,到處泥濘一片,有條件的人家早早搬到了地勢較高的北面和東面,留下的大多是些外鄉戶和貧困佃戶,以及一些輾轉各商戶幹苦力的力夫。
這裏破爛的窩棚隨處搭建,有一兩間茅草蓋頂的土屋,就已經算是板橋南窪子裏的富戶。
初夏時節,細雨綿綿,南窪子就像河岸邊的灘塗地,到處爛泥一片,一腳就能踩出一個水坑,走起路來“吧唧”響,稍不留神腳下打滑,跌得滿身泥漿。
住在南窪子裏的窮戶們,不管男女老少,身上永遠帶着洗不乾淨的黃泥印子。
所謂泥腿子,便是南窪子百姓的真實寫照。
雨勢漸大,南窪子裏的破落戶們都縮在家裏避雨,有倒黴的屋頂漏水,一家老小忙活着修補屋頂,渾身被淋得溼漉漉。
也有光屁股的毛孩子嬉笑着在泥漿裏打滾,身後響起爹孃那帶着江南俚語口音的罵咧聲。
一個粗壯漢子扛一杆碩大的芭蕉葉跑進南窪子逼仄的巷道,穿草鞋的大腳板踩在泥水漿裏,濺得泥漿四起。
路過幾家土牆院外,正在冒雨修補屋頂的老漢見了,大聲嚷嚷:“朱武!哪弄的芭蕉葉?拿來給俺家蓋蓋房頂!”
朱武扭頭咧嘴大笑:“不給!還要拿回去給俺家娃子玩耍哩!”
隔壁鄰居聽到,推開窗探出腦袋,衝着老漢大聲嘲笑:“老聾頭,連亮娃子和大丫的東西也要搶,羞死人啦!~”
趴在草屋頂的老聾頭抹了把臉上雨水,抓起一把茅草扔過去:“幹你鳥事!”
老聾頭的胖婆娘站在房下扶着梯子,扭過頭罵罵咧咧,鄰居漢子脖子一縮,悻悻地縮回腦袋關上窗戶。
那胖婆娘是南窪子裏出了名的悍婦,曾經靠一根搗衣棒,打得兩個上門逼債的青皮流氓屁滾尿流逃出南窪子。
也不知瘦如麻桿的老聾頭,夜裏如何招架得住那腰身似水桶的胖婆娘....
朱武扛着芭蕉葉七拐八拐,到了一處位於巷道盡頭的土院,推開竹籬笆跑進院裏。
這便是朱武在南窪子裏的家。
黃泥土砌的院牆只有半人高,拐角處倒塌一半,露出半尺寬的裂縫,人過不去,狗和狸子倒是能跑進跑出,夜裏還丟失了幾隻雞仔。
“娘,俺回來了!”
朱武跑進堂屋,一個花白頭髮的荊裙老婦趕忙拿着布帕子迎上前。
“瞧這渾身溼漉漉的,快擦擦,可別害了風寒!~”
老婦心疼兒子,急忙爲他擦乾身上水漬。
“把褂子脫下來,娘爲你洗一水。”
“娘放心,俺身子壯實,淋點雨沒事,就當洗個澡....”
朱武憨厚地笑着,還是順從地脫下無臂短褂,露出精赤黝黑的上身。
兩條肌肉虯結的臂膀在肩頭處有黑黃分明的印子,都是成日裏風吹日曬留下的痕跡。
“喲~這褂子起毛破口了,得縫補幾針收收線腳,娘眼神不好使了,趕明兒讓你媳婦收拾....”
老婦攥着沾滿兒子汗水的粗麻短褂嘀嘀咕咕。
“娘,巧蓮和兩娃子哩?”朱武問道。
老婦朝堂屋北角的隔間努努嘴:“裏邊,大丫睡着了,你媳婦正逼着我大孫子認字呢!”
朱武笑笑,躡手躡腳地靠近隔間,掀開草簾子,果然見到狹窄的小屋裏,閨女大丫躺在木板牀上呼呼大睡,媳婦楊巧蓮扇着蒲扇,正監督兒子朱亮趴在一張矮几案上認字。
見朱武探進腦袋,楊巧蓮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年僅八歲的朱亮虎頭虎腦,扎着兩個牛角髻,跪坐在几案前扭來扭曲,拿着一根削細的木筆,不時在楊巧蓮的呵斥下,在一旁裝有細沙的盤子裏劃拉幾下。
朱亮機靈,苦着小臉朝爹爹投去求助般的目光。
“咳咳~亮娃啊,爹扛回來一杆芭蕉葉,扔在院裏,你去修剪修剪,天熱了鋪在地上給你們兄妹當涼蓆使....”
朱武壓低聲唸叨着,朱亮一聽眼睛一亮,騰地一下就要起身往外跑,被楊巧蓮一把拽住胳膊。
“渾小子寫完這一百個大字才準走!”
楊巧蓮狠狠在兒子屁股蛋上擰了擰,朱亮委屈地憋着嘴巴,只能乖乖坐下。
“有你這樣當爹的?”楊巧蓮衝着自家男人發火,“自個兒不讀書沒學問也就罷了,還不許兒子讀?讓他長大了跟你一樣下田賣力氣幹苦活?”
朱武摸摸兒子滑溜溜的腦袋,訕笑道:“當年家裏窮,只能供一個娃上學堂,小弟腦瓜比俺好使,自然是讓他去了....
俺....俺也識字不少,也不算沒丁點學問....”
朱武底氣不足地爭辯幾句。
楊巧蓮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朱亮的腦瓜,低聲道:“這本識字譜,是我幾次低三下四求那周管家,他纔不情不願地施捨給我的....你若是不好好學,白瞎了娘這張臉皮!”
想到在僱主家受的辛酸委屈,楊巧蓮紅了眼圈。
朱亮見孃親聲音哽咽,嚇了一跳,搖晃着孃親的胳膊小聲道:“娘別哭,孩兒一定好好學,將來出人頭地好好孝敬孃親~”
楊巧蓮抽搭鼻子,輕輕拍了拍兒子腦門,佯裝叱罵:“渾小子嘴倒是甜得很,就知道哄騙我。你爹是個憨瓜悶葫蘆,你倒是機靈,也不知隨了誰....”
朱亮挺着胸脯得意道:“阿嬤說我隨小叔!”
楊巧蓮破涕爲笑,在兒子屁股蛋扇了一巴掌:“要是你小叔還在,說不定早就混得一官半職,咱家也不至於流落到這人生地不熟的江寧來....”
頓了頓,楊巧蓮又忍不住埋怨道:“可惜你小叔福薄,全家省喫儉用供他讀書,到頭來連州學都沒來得及考,人就沒了,白白浪費了許多錢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