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
城東春明門,興慶坊內。
玄宗登基擴建後的興慶宮,宮殿建築羣大部分早已付之一炬,只剩興慶湖西邊一片園林,數次翻修後成爲王峻在長安的府邸。
這日府門外,有一小廝抱一禮盒走來,盒子上綁一朵大紅花。
府門前的守衛將他攔住:“幹什麼的?”
小廝忙點頭哈腰道:“有人僱小的到貴府上送禮。”
幾個守衛哈哈笑了起來,每日來送禮的,不知道要接待多少,無論官職級別高低,基本都是親自前來,府上管事依據來人級別和職位,有選擇的放一批人入府,有機會得到王峻接見。
官職低些的,將禮單和禮物留下,人就可以走了。
以後能不能得到王都監接見,就要看造化了。
僱人來送禮,自己不露面,倒還是第一次見。
“誰僱的你?禮物又是什麼?可有禮單?”守衛又問道。
小廝老老實實搖頭。
守衛們又是一陣大笑。
就一個扎着大紅花的盒子,連姓名也不留一個,這禮物送的,忒稀罕了。
小廝趕忙道:“那位官人說了,禮物是舊相識送給王都監的,王都監看過後自然知道。”
守衛道:“行啦,東西放下,你可以走了。”
小廝趕忙道謝,小心放下禮盒,再三鞠躬,小跑着溜了。
守衛叫來管事,將禮盒送進府。
他們也好奇,連面也不露的人,究竟會送什麼樣的禮物。
不過他們無權拆封禮物,只能找機會向內府管事打聽。
禮盒被輾轉送到內府官家王全手裏,依照王峻立下的規矩,所有送禮人和禮物都要交到王全手裏,由他先過目,逐一登記,碰到重要人物和新奇的物件,再由王全稟報。
王全剛喫完一碗八寶蓮子羹,拿絹絲帕擦擦嘴,哼着小調,用一把剪刀剪斷紅繩,將那紅布扎的大紅花朵扔一旁,揭開盒蓋。
近來送禮的人有所減少,送的也多是些黃白之物,看去看來沒意思。
今日府外守衛上報,說有人匿名送來禮物,還說是老熟人送的,主人一看便知。
王全來了興趣,親自動手拆封。
剛揭開盒蓋,一股濃烈的氣味撲鼻而來,像是白灰和鹽的混合氣息,其中還夾雜淡淡的腐臭。
王全伸長鼻子嗅嗅,心想不會有人送醃肉上門吧?
盒子裏放着籃子,籃子上蓋着紅綢布。
王全揭下紅綢布,只見一隻齊手腕斷裂的左手靜靜地放在籃子裏。
震驚了三秒鐘,王全發生一聲尖利的驚呼!
嚇得屋裏屋外的婢女奴僕圍攏過來,看見禮盒裏的斷手,又有幾聲尖叫響起。
斷手浮腫呈現青灰色,斷口處可以看見骨頭,血痂結成黑色,滲出腥臭發黃的黏液。
王全跟隨王峻多年,也算見過不少世面,很快鎮定下來,蓋上盒蓋,環顧四周厲聲道:“誰也不許透露半個字!否則,爺拔了他的舌頭!馬上派人,去把送禮之人抓回來!”
王全則帶上禮盒,匆匆趕往後宅花園。
湖邊一座兩層飛角亭,是王峻命人仿造早已被焚燬的沉香亭所建。
多數時候,王峻都喜歡居住在此,欣賞湖景,縱聲高歌練嗓。
這也是王峻作爲一個樂官後代的看家本領。
縱觀王峻仕途上升過程中幾次關鍵節點,歌聲優美,音域寬廣多變的優點,絕對在其中起到重要推動作用。
王峻便是五代大臣裏的第一好聲音,也是後世伶人尊奉的祖師爺。
能從伶官做到集軍政財權於一身的封疆大吏,王峻的經歷堪稱傳奇。
只是近來不知怎地,王峻很少練嗓,也不組織歌伎排演歌舞,反而整日坐在檐下,泡一壺雨前毛尖,捧一卷書,一邊欣賞湖景,一邊研讀史籍。
王全趕到的時候,王峻同樣在悠閒讀書。
“稟報阿郎,大事不好啦!”
王全使眼色,讓兩名侍奉的美婢退下。
四十多歲的王峻面白無鬚,相貌陰柔,近來體型發胖,喉結也不太明顯。
但毫無疑問,他是個完整的男人,在開封有一大堆兒子女兒,長安這裏新納的小妾也剛剛有了身孕。
王峻放下書冊,揉揉眉心,略顯沙啞低沉的嗓音說話:“別慌,慢慢說。”
“阿郎請看!”王全揭開盒蓋。
王峻瞟眼看去,目瞳微微一縮,皺起眉頭。
沉默片刻,王峻道:“是許興思?”
王全咽嚥唾沫:“老奴也覺得是。”
王峻閉眼,彷彿陷入沉思,面色冰冷。
王全將盒子交給僕人帶下去處理掉。
“史匡威這是什麼意思?向我示威?”王峻睜眼,略顯疑惑。
王全恨恨地道:“史匡威記恨阿郎在朝廷告他的狀,竟然派人殺了許都使,還敢將屍體砍斷手送來,如此挑釁,分明是不把阿郎放眼裏!”
王峻知道史匡威脾氣火爆,他一怒之下殺人斷手,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許興思已經失聯許久,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王峻眼眸發寒:“這個該死的沙陀蠻子,難道以爲傍上李守貞,我就奈何他不得?”
王全鼓譟道:“等下個月阿郎回京,一定要在官家面前好好告他幾狀!讓官家下旨收拾他!”
王峻合攏書冊,起身扶着欄杆,遠眺湖面,忽地道:“進出武功、奉天方向的官道可有暢通了?”
王全忙回道:“還未!趙思綰說還有幾個侯益部將沒有捉到。現在京兆通往靜難軍、鳳翔軍的道路全都被封死,消息難以進出。”
“李守貞有何動靜?”
王全又道:“李守貞不久前上奏朝廷,請求朝廷發兵徵蜀國,如今他在蒲州點兵聚將,日夜操練,說是要爲朝廷伐蜀做準備。對了,兩日前傳來消息,說是李守貞更換潼關守將,還加派三千兵馬進駐潼關。”
王峻扶住欄杆的手猛地攥緊,眯眼喃喃道:“不對...不對!”
王全疑惑道:“阿郎說什麼不對?”
“李守貞以伐蜀爲理由,整兵備戰只怕有假!趙思綰扼守關中西部通道,李守貞又增派潼關兵馬,這兩人一東一西,掐斷關中首尾,想做什麼?”
王峻自言自語,面色變幻莫測。
很快,他下定決心道:“這樣,你馬上暗中打點行裝,只帶貴重物品,不要驚動底下的人,我們今晚連夜就走!
你派人放出話,就說我近來得一新詞曲,要閉門排練歌舞,不見客。”
王全愣了愣:“好端端,阿郎爲何要走?”
王峻冷冷地道:“少打聽,馬上照吩咐做!”
王全忙道:“老奴知道了!那...那小夫人怎麼辦?她已有五個月身孕,只怕受不得這一路顛簸....”
王峻幾乎不帶考慮地道:“給她留一筆錢,派人以養胎爲名,送她回鄠縣婆家。”
“是!老奴馬上去辦!”
王全領命匆匆告退。
王峻雙手攥緊欄杆,凝眼遠望湖中心幾隻白鵝,以極低的聲音自語道:“李守貞...難道你真想造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