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朱秀正趴在桌案上,研究一張皺巴巴字跡模糊的行軍地圖。
地圖囊括了河北中南部、河南中部和淮北大部,他纏着趙普討要兩天,趙普煩不勝煩才找來給他,一看,還是後梁貞明三年所制,距今已過去三十年。
年頭久了點,問題不大,還能用。
他要找出一條南下濠州最安全穩妥的路,避開沿途容易爆發戰事的地方。
馬三進出幾趟添置茶水,見朱秀趴着寫寫畫畫,無暇搭理他,不知道小官人在作何,也不敢問,老老實實坐在屋外,靠着立柱打瞌睡。
“哐啷”一聲響,小院門狠狠震顫了下,門框四周縫隙沙土撲簌簌落下。
一陣梆梆砸門聲傳來,馬三嚇一跳,急忙跑去開門。
朱秀正記錄南下跑路攻略,嚇得一哆嗦,手一抖寫歪了一筆,惱火地罵了聲,從窗戶探出腦袋,看看是哪個混賬東西大清早砸門。
馬三剛拔掉門閂,兩道破舊門扇被人猛地推開,十幾個左衛軍兵士魚貫而入。
劉承祐坐着四擡肩輿進來,摔斷的左腳用木板夾住,裹纏厚棉布,包的像個棒槌。
馬三腿一軟跪倒,低頭大氣不敢喘。
他現在可是知道,這位年紀輕輕的左衛大將軍,竟是新朝皇帝的二皇子。
朱秀一驚,暗道不妙,今日柴榮帶着張永德,出城去漳水河岸碼頭視察,城中只有潘美等人在,要是劉承祐趁機找麻煩,只怕難以應對。
朱秀擱下筆忙迎出屋,恭敬揖禮:“天雄軍行軍參謀朱秀,見過二殿下!”
着重在天雄軍三個字上拔高嗓門,提醒劉承祐,他現在可不是一介白丁,好歹算是天雄軍帳下小文吏,有話好好說,不要亂來。
行完禮,朱秀朝馬三使眼色,朝院門偷偷努嘴。
兵士將肩輿放下,劉承祐臉色略顯青白,讓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陰冷:“柴榮不在,符金盞臥牀養傷,你還能去找誰?”
一名兵士拔刀架在馬三肩頭,滿臉兇狠:“老實跪下!”
馬三哭喪着臉抱頭跪地。
朱秀擠出一絲討好笑意,拱手道:“二殿下專程到此,下吏惶恐,不知有何爲殿下效勞之處?”
劉承祐哼了聲道:“我問你,柴榮是不是讓你去鄴都見郭威?還答應你,請郭威將你舉薦給朝廷?”
朱秀暗暗驚訝,他和柴榮在東門樓說的話,難道被劉承祐知道了?
這傢伙也不簡單,竟然能在天雄軍裏安插人手。
朱秀假裝震驚,猶猶豫豫地道:“確有此事....”
劉承祐得意地嘿嘿兩聲,旋即輕蔑道:“郭威不過是個樞密副使,名望再大,也不過是個臣下之人,他能給你多少承諾?若你願意投效於我,過往之事一筆勾銷,我帶你到開封覲見皇帝,保你入朝爲官,如何?”
朱秀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令劉承祐不無得意。
河北混戰以來,劉承祐麾下的左衛軍連喫敗仗,損兵折將,沿途還多次騷擾百姓,惹得怨聲載道,各州縣幾次上書朝廷告狀,劉知遠也下旨斥責過,才讓他有所收斂。
劉承祐知道,這次回到開封,少不了要受懲罰,他需要從別處彌補過錯,將功折罪。
於是主意便打到朱秀身上,目的當然是爲了他手中的黑火雷。
劉承祐想的很美,仗打敗了,兵馬也損失不少,但尋到了一個能製作新式火器的能人,爲朝廷薦才。
等劉知遠見識過黑火雷的厲害,必定龍心大悅,之前的罪責也就無足輕重了。
朱秀撇撇嘴,這些小算盤,豈能瞞過他!
見劉承祐一副喫定自己的傲慢嘴臉,朱秀臉色一正:“下吏出身微末,纔能有限,只怕不配爲二殿下效力!”
劉承祐愣了愣,坐直身子,臉色驟然陰寒:“這麼說,你寧願投靠郭威父子,也不願效忠於我?我說過,只要你願意投到我門下,之前你對我出言不遜之罪一概赦免!往後,只要你忠心侍奉,我保你榮華富貴!”
朱秀放下手站直腰桿,感慨似的咂咂嘴巴。
沒想到對他喊打喊殺,要拿他演示魚鱗剮取樂的傢伙,今時今日,也會換上一副僞善嘴臉拉攏他。
朱秀雖然打心眼裏瞧不上他,但這副不要臉的醜惡嘴臉,還是讓他感到幾分佩服。
如果那夜,沒親眼見到劉承祐是如何對待張彥超的,他或許還會動搖三分。
但現在,呵呵....
要論當奴才,朱秀自問比不過張彥超,投靠劉承祐,他的下場也一定不會比劉承祐更好。
朱秀再度揖禮,微笑道:“下吏隸屬天雄軍,若是需要下吏爲二殿下辦事,殿下不妨去找柴牙帥商量。只要柴牙帥同意,下吏別無話說。”
劉承祐惱火地攥緊拳頭,柴榮又不傻,怎會輕易放人?
黑火雷如果由郭威獻上,那功勞就是郭家父子的,與他有何干系?
他能立功的機會不多,必須要將黑火雷抓在手裏。
正在劉承祐猶豫着,要不要先派人拿下朱秀時,史匡威帶領五六個河西軍漢,大搖大擺地跨入院門。
“原來二殿下也在,我說咋這麼多左衛兵!哈哈~~”
史匡威披甲掛刀,破鑼嗓門吵的腦仁疼,此刻落入朱秀耳朵裏,卻別有一番親切感。
敷衍似地朝劉承祐拱拱手,史匡威一把攬過朱秀肩頭,粗糙的手掌摸摸他的光頭,黑臉笑的十分親熱。
幾個河西大漢都是史匡威的親隨,久經沙場殺氣濃厚,在其身後一字排開,手按腰刀冷冷盯住左衛兵。
人數雖少,氣勢卻絲毫不弱,都是死人堆裏熬煉出來的膽氣。
“臭小子你別說話。”史匡威飛快地壓低聲咕噥一句。
黃牙大嘴依然一股子燻人大蒜味,朱秀卻生不出嫌棄的心思,反而心裏一片暖意,點點頭退到一旁。
“史匡威,你這是何意?”劉承祐臉色陰沉,史匡威帶人而來,明顯要爲朱秀撐腰。
史匡威粗聲大笑道:“二殿下莫要誤會,柴帥臨走前吩咐了,讓我看好這小子。這臭小子現在可是柴帥的座上賓,天雄軍的寶貝疙瘩,要是掉了幾根毛,我老史拿什麼交代?”
史匡威啪啪拍着朱秀的肩膀,沉重的掌力差點沒把他拍散架。
“朱小子搗鼓出的黑火雷,救了不少天雄軍弟兄,就連我彰義軍剩下的這羣殘兵,也受他這份恩情,活命不少。我彰義軍就是一羣窮苦哈哈,金銀財帛給不了,但護他周全,保他不受欺負,還是能辦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