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峯問小護士：“這幾天葉書記病情怎麼樣？”
“時好時壞，今天好像好多了。”
說着話，三人來到了葉元秋的病房門前，護士上前敲了敲了門：“葉書記，張縣長來看望你。”
張東峯聽到葉元秋應聲說道：“是張縣長？進來進來。”
小護士推開門，張東峯看到葉元秋躺在病牀上，旁邊坐着的縣委副書記秦方澤。葉元秋欠了欠身子，向張東峯招了招了手：“東峯，你來了？”
張東峯快步走過去，雙手握住葉元秋的手：“葉書記的病好些了嗎？”
葉元秋和氣地說道：“好多了、好多了。”
張東峯等葉元秋鬆開手，扭頭看了看秦方澤，回了一個笑容：“秦書記也在啊！”這些天，張東峯的心繃得實在太緊了，連臉部肌肉都僵硬成了一種固定的格式，現在突然想要笑一笑，感覺肌肉都不太配合。
秦方澤象徵性地擡了一下屁股，說道：“我也是剛進來，來看看葉書記。”說完，又坐回椅子上。
張東峯轉過身，看了看林興。
林興一伸手把禮品放在牀頭櫃上，朝着葉元秋和秦方澤笑着打了聲招呼，就退了出去。
張東峯緊接着說道：“這幾天，我心裏一直擔心着葉書記的病，可苦於分身乏術，現在一回來就趕了過來。”
“東峯，這一次我算是撿了一條命。”葉元秋嘆了口氣，馬上又轉換了話題：“都這麼晚了，你還過來，這些天累壞了吧？”
張東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從葉元秋欣喜的表情裏，張東峯覺得自己選擇回來的第一時間來醫院進行看望的行動是對的，至少比明天早上過來，在葉元秋心裏的分量重多了。
這樣想着，張東峯便謙和地說道：“我累一些不算啥，只要葉書記身體早日康復就好。”
葉元秋呵呵一笑：“我這老毛病，方澤清楚，說犯就犯。現在好多了，本來打算出院，住到這裏還沒有家裏清靜，可醫生死活不同意，說半個月後才能考慮出院。”葉元秋說的是實話，剛病倒的那幾天，基本沒什麼人會來醫院看他，主要是精神不好。
當他完全清醒後，每天都會有一撥又一撥的人到醫院來看望。
葉元秋心裏當然明白，這些人名義上是來看望他，實際是送禮拉關係，不是真正來看他的病，而是看着他手中的權力。
於是，一張張不明數額的銀行卡、購物卡紛紛向他砸來，只是都被他嚴厲拒絕了。要擱以往，他會說一些謙讓之詞，然後順手塞進牀頭櫃的抽屜裏。
現在，哪有那個心思？省委考察組剛走，關鍵時候卻出了這樣的事故，能不擔心嗎？
他苦熬這麼多年，不就爲了一步步向上跨個臺階，可現在，弄不好他的一切努力會因爲這次礦難而前功盡棄。
一想起這個早不來晚不來的礦難事故，葉元秋就不由得怨恨起了明寧鎮委書記李澤松，真是用人失誤啊。
要不是李澤松這麼馬虎，也不會釀成如此大錯。
當張東峯向他打電話說救援結束、井下十三個礦工全部遇難的消息後，葉元秋大腦一片空白，彷彿心都被掏空了，差點兒又背過氣去。
葉元秋現在完全絕望了，彷彿覺得病情又加重了。
剛纔秦方澤告訴他，說調查組已經得出了最後的結論，煤礦透水事故是自然災害引發的，省、市參與事故調查的領導、專家都已經回去了。
最主要的是，明寧煤礦四證齊全，而且出事之前市安監局剛剛檢查過，不存在安全隱患。
秦方澤說這些情況，主要是讓葉書記放心，好好養病，後面的工作，大家一定會做紮實。
聽了秦方澤的這些話，葉元秋滿心的糾結惆悵像封凍的冰塊慢慢消融了，頓時感到一陣暢然，病情一下好轉了許多。
葉元秋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如何將礦難的陰影從他升遷的路上抹去，即使抹不乾淨，能淡化一些也好。
張東峯現在這麼晚堅持來看他，葉元秋的心情又好了許多。
葉元秋的心情也影響了張東峯，他聽到葉元秋連着兩次稱他爲“東峯”，讓張東峯心裏也熱乎起來。
一把手對人的稱呼很有講究。
一種是職務前面帶姓，比如“張縣長長”，這種稱呼就很平常，在大多數場合，一把手都會這樣進行稱呼，表明是一種工作關係。
第二種是職務前帶名字，如“東峯縣長”，這種稱呼就比第一種親切了很多，但還是有距離。
第三種就是省去姓，直接呼名字，這是一種待遇最高的稱呼，說明你在一把手心裏的位置很高，你們之間不僅僅是工作關係，還有更深層的私人關係。
如果有一天一把手直接叫出你的姓名，說明你們之間已經有了問題。
現在看來，葉元秋對張東峯的表現還是滿意的。
等到葉元秋笑完了，張東峯說道：“葉書記，今天我過來，一是看看您，二是想把整個救援的情況向您簡單彙報一下。”
說完，張東峯看了一眼秦方澤，希望後者能主動迴避。
只是秦方澤絲毫沒有進行迴避的意思，張東峯心裏清楚，秦方澤並沒拿他這個代縣長當回事，他只能當面彙報了。
張東峯剛要開口，葉元秋笑着說道：“不急着說。這起突發事件，古林得爲你記上一功。”葉元秋說完，又轉過頭看了看秦方澤，“當然還有方澤。”
秦方澤感激地笑了笑，目光轉向牀頭櫃上放着的水杯，裏面還有多半杯水，但秦方澤還是趕緊拿起水杯去添水。
聽到葉元秋將自己和秦方澤放在同樣的位置，張東峯突然莫名地生出陣陣涼意，甚至對葉元秋這種“和稀泥、抹光牆”的態度有點反感。
這次事故處理，秦方澤幾乎充當了一個看客，露了幾面就不見人了。
張東峯算是看清了秦方澤的真正嘴臉。
看來，在他來之前，秦方澤已經搶先將救援工作進行彙報了，現在他再彙報，顯然已是多餘。
張東峯內心的不快還是從眉宇間一閃而過。
葉元秋似乎感受到了張東峯情緒的細微變化，馬上沉下臉，鄭重其事地說道：“情況我基本掌握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把善後工作處理穩妥了。”
“接下來，在對當事人的處理上，我們一定要把握一個原則，那就是務必站在維護古林良好形象的立場上，本着客觀公正的態度，從古林和諧發展的大局考慮，切忌眉毛鬍子一把抓，同時，也要給古林的老百姓和死難者家屬一個圓滿的交代。”
張東峯不停地點着頭，反覆咀嚼葉元秋話裏的意思。
葉元秋雖然打的是官腔，講的是官話，可潛藏的意思卻很明顯，他是古林的一把手，說白了，古林的形象就是他的形象，一切都必須服從服務於這一大局，否則，就是對他形象的毀損。
與此同時，葉元秋還爲這起事故的最終處理定下了一個基調：不能眉毛鬍子一把抓。
一把手就是一把手，三兩句話就把什麼都說透了，這就是功夫。
張東峯打好腹稿的彙報儘管咽回肚子，但心裏還是很佩服葉元秋的語言藝術。
張東峯還沒來得及迴應，秦方澤馬上搶先說道：“葉書記說得對！我們一定要按照葉書記的指示精神把事情辦好。”說完瞥了一眼張東峯。
張東峯頓了頓，接着說道：“是啊！我們既要確保古林的形象不受影響，又要讓相關責任人得到應有的懲罰，我同意葉書記的觀點。”
葉元秋聽了張東峯的表態，輕輕地點了點頭：“東峯，你剛來古林，對整個情況還不是很熟悉。”
“剛好方澤在，今天算是書記辦公會吧。我想，後面的事情就交給方澤去負責處理。方澤你覺得怎麼樣？”
“我一定把葉書記安排的工作做好。”秦方澤馬上坐直了身子，高興地進行表態。
“那好。東峯，你是代縣長，精力還是要用在縣府的全盤工作上。好好休息幾天，到下面去走走，爲下一步工作的開展打好基礎。”
“另外，‘鄉洽會’好不容易在古林舉辦，開幕式要搞得漂漂亮亮，這也是我們古林的形象！現在時間已經很緊了，一定要把所有環節都想周密了。東峯，你覺得呢？”
張東峯聽着葉元秋的話，心裏不覺泛起了一絲波瀾。
看來，我這個代縣長，在葉元秋心裏遠沒有秦方澤有分量。
從葉元秋和秦方澤的一應一和中，張東峯明白了葉元秋貌似商量的口吻，實則包含着不容任何人更改的氣度。
沒等張東峯說話，葉元秋馬上“哦”了一聲，說道：“對了，安全不是由華安副縣長主管嘛，他明天就回來了，那就讓他配合方澤吧！”
張東峯只好點了點頭：“好的，就按葉書記安排的辦。”
張東峯心裏明白，一把手跟你商量，其實是他已經盤算好的，只不過是讓你知道而已，這已經算是眼中有你。
在很多時候，你聽到的只是一個結論，連“商量”的這個過程都省了。
張東峯之所以妥協，還有另外的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