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予安帶着她來到了一處湍急的河流前。
“她瘋了,自己跳下去淹死了。”青予安平靜道。
正清臉上的笑容有些難看,“怎麼可能,阿青——你母親她怎會想不開?”
“她劃花了自己的臉,從來不給我看。”青予安的聲音帶着一種詭異的冷漠,“她說我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讓我不要恨你。”
“她一直等你來看她,但是她等不了,就先走了。”青予安平靜地複述着自己母親的話,“她讓我替她對你說聲對不起。”
那是青予安記憶之中唯一的一次看到正清哭。
那個在母親的敘述中強勢、冷漠、無所不能的女子,眼底覆蓋着濃郁的悲傷,她哭起來不像母親那般歇斯底里,她只是靜靜地望着河面,淚水順着她的臉頰流下,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微微有些涼。
正清將四方魔境翻了個遍,終究沒能找到活着的青蛇,只是找到了她的遺骨。
她將青蛇安葬,自己一個人在她的墓前坐了三天。
她後悔的事情太多,她甚至想過回溯時間來改變現在這個結局,但還是理智制止了自己。
她與青蛇的告別倉促而匆忙,卻不曾想過那就是她們的最後一面,而青蛇終究是怨她的,寧可以死亡來告訴她,她有多麼愛帝君。
我做錯了嗎?
正清罕見地開始懷疑自己。
‘你根本不懂得什麼叫愛一個人!’
青蛇少有的辯駁讓她困惑。
她無法理解青蛇對帝君的這種感情,同樣無法理解帝后對帝君的感情,以及……帝君對她的感情。
她從未真正喜歡過什麼人,她在下界輪迴了千百世,所謂的男女之情在她心中不曾留下半分波瀾。
她真正在意過的,只有年幼時與自己相依爲命的青蛇。
然而青蛇卻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同她告別。
雖然懷疑,但是正清並不認爲自己做錯了。
她無法從青蛇留下的隻言片語中去推斷她最終的想法,但是青蛇必定知道自己會來找她。
所以讓青予安給她帶了話。
正清看着眼前的小孩,道:“你母親是我的摯友,她曾希望我能收你爲徒。”
青予安只是安靜地看着她。
“但是,我說過只收一個關門弟子。”正清放緩了聲音道:“就當做……我爲你母親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吧。”
青予安仰頭看着她。
正清這個時候高他許多,他只能堪堪到她的膝蓋,她不笑得時候看上去疏離冷漠,眼底沒有一絲笑意,生生將她卓絕的姿容壓下了大半。
她會是一個嚴厲的師父。
“青予安,你可願拜我爲師?”正清帶着冷意的聲音在一片黑暗中響起。
那個時候的青予安懵懵懂懂,在他短暫的生命之中,出現最多的是他整日蒙着面時而瘋瘋癲癲的母親,其次便是沒有靈智想要吞噬他的魔物。
面前站着的這個女子強大而令人心安,帶着與生俱來的壓迫感,他日日在母親的敘述中構建出來的形象終於以一個立體的方式出現在了他面前。
而不管是出於何種目的,他終是跪了下來,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
“徒弟叩見師父。”
正清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睛時眼底一片清明。
她沒有帶青予安回上界,如果可以她希望青予安離上界遠遠的。
那時候連正清自己都無法否認的是,她不喜歡青予安。
人總是喜歡將所有的過錯推向別人,哪怕正清心性強悍,她還是或多或少地帶上了一些偏見。
尤其是,她教養了樂易兩百年,與帝后和樂易感情深厚,而與青予安相處的日子不過寥寥數日。
她同時也逼着自己不要與青予安相處太多,不在他身上投放過多的感情。
若屆時青予安真的會站在樂臨的對立面,她可以不用再面臨兩難的抉擇,毫無顧忌地站在樂易那一邊。
正清將所有的事情都想象得過於理性,她以爲感情是可以自己控制和衡量的。
但是青予安畢竟是青蛇的兒子。
她對青蛇的愧疚和昔日的情分卻讓她又不自覺地關注青予安。
她不想讓青予安成爲第二個青蛇。
也不想讓青予安成爲第二個帝君。
於是她對青予安的教養就變得苛刻嚴厲,甚至殘酷不近人情。
她希望能將青予安培養成一個強大獨立甚至冷酷無情的人,那樣屆時不論她做出何種選擇,不論他面臨什麼情景,他不會再依靠別人。
不會像他母親一樣……
正清並未對青予安的現狀做出任何改變,他依舊住在那個破舊的帳篷裏,依舊每天過着食不果腹的日子,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正清每個月都會過來指導他修煉。
正清從來不對他笑,每次指導都近乎苛刻,不容許半點錯誤,若他做錯,便要接受嚴厲的懲罰。
這和黃澤以及樂易接受的教育完全是天壤之別。
正清從來不會對青予安心軟。
她冷眼看着跪在雨中小小的身影,眼底波瀾不驚。
青予安很少會哭,哪怕她的懲罰再嚴厲。
只有她一時不察說不管他的時候,他纔會紅着眼睛跪下,求她不要走。
正清不喜歡他跪在自己面前,這總是讓她想起青蛇,通常青予安會受到更加嚴厲的懲罰,但是正清再也沒有說過不管他這種話。
樂臨與青予安年紀只相差半年,然而一個是上界人人寵愛的小公主,一個卻不得不在四方魔境艱難地生存。
又這般過了三年。
小孩已經七歲了。
青予安鮮少會顯露出自己的感情,他臉上通常沒有什麼表情,但是卻能夠讓人感受到他的陰沉和冷漠。
這一日他照舊練完了正清教給自己的心法和劍術,只不過因爲在雨中淋了一天,所以有些頭昏腦漲。
他沒有喫丹藥,正清只給了他三顆。
他躺在有些潮溼的地上,裹緊了那單薄的被子,便草草睡了過去。
即便在夢裏他也不得安寧,他夢到自己的母親瘋狂地掐住自己脖子,眼底是濃烈的怨恨和不甘。
青蛇發起瘋了什麼樣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青予安也從來不告訴她,等她清醒過來她又抱着他流淚,講她跟自己從未謀面的父親如何相愛,講正清如何狠心將他們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