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歡等說書先生說完下半場,才上前去跟他告別,順便說了之後晌午過來說書的事。
見他態度謙遜,對自己很是敬重,也表示了無意搶自己的飯碗,老先生面色好看了些,兩人客套幾句,
外面的雨停了,牧歡便離開了茶樓。
腳下到處都是水窪,布鞋很快就溼透了,牧歡心情不錯,提着長袍下襬,
一蹦一跳的挑着好路下腳。
到了家門口,院門竟是鎖住的,這天氣,錦娘能去哪呢?
正想到鄒二家看看,就見錦娘溼漉漉的抱着一大堆東西回來了。
牧歡急忙跑了過去:“錦娘,你怎麼淋成這樣了?你去哪了?”
錦娘滿腦子都是剛剛在書院門口,那個人說的那句話:“牧歡沒在這裏讀書。”
她本是不信的,不信歡哥兒會騙她,
可她不死心的問了每一個從書院裏出來的人,
有的人礙於身份懶得理她,有的則是譏笑一番,但每個人話中的意思也都一樣,
牧歡從來沒有進去書院讀過書。
此時此刻,錦娘看着眼前一臉關切的牧歡,這個當做弟弟般照顧大的相公,
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而這唯一的最親近的人,竟然一直在騙她。
“錦娘,你到底怎麼了?”
錦娘只覺得頭疼欲裂,眼前陣陣發黑,一把抓住牧歡的衣裳,懷裏一直抱着的蓑衣和斗笠,全都掉在了地上...
鍋竈旁有個小泥爐子,上面放着一個瓦罐,正咕嘟咕嘟的冒着熱氣。
熱氣頂着上頭的蓋子不斷的發出脆響,彷彿是催眠的曲子。
牧歡坐在小板凳上,礙事的長袍脫掉了,只穿了睡覺時穿的,用舊衣裳改的小褂,
錦娘淋了雨,受了凍,不可避免的着了風寒,
在這個沒有特效藥的時代,一場風寒足以要了一個人的命。
錦娘昏昏沉沉的睡了兩天,牧歡的心始終都沒着沒落。
好容易說好的茶館那邊,說書的活八成也吹了,他現在根本沒有心思和時間。
藥熬好了,整個屋裏都是濃濃的中藥味。
牧歡小心的濾出藥汁,端進了屋內。
摸了摸錦孃的頭,還有些熱,卻也不那麼燙人了,看來,這每天的苦藥湯灌下去,還是很有效果。
牧歡進屋,錦娘就知道了,她早就醒了,只是不想睜開眼睛。
“錦娘啊,你一定要讓歡哥兒讀書,萬萬不能讓他將來落得跟這村裏的其他人一樣,一輩子種田。”
“我知道,讓你來供養歡哥兒唸書一定會很辛苦,你只當是我欠了你的,下輩子,下輩子我一定還你的恩情...”
錦娘想着從前,婆婆臨終時候拉着她的手,恨不得給她跪下,求她一定要讓牧歡讀書,
她不明白,明明公公婆婆也只是普通的農戶人家,爲何這般執着要讓兒子讀書科考。
但她是牧家從人牙子手裏買來的,牧家從沒有薄待過她,把她當做了親生女兒養,喫穿都跟歡哥兒是一樣的。
牧家對錦娘有恩,而這麼多年的相處,她對牧歡也有情。
所以,她願意聽婆婆的話,不管過的多苦,從來都沒有讓牧歡做過一天的農活,
每天只讓他讀書練字,攢了錢讓他來鎮裏求學。
明明她以爲一切都正在朝着她預想的那種好的方向發展,
可結果這一切都只是一場謊言。
即便錦娘去了一趟書院,聽到了那些貴公子對牧歡的輕視和嘲笑,
錦娘也沒想過是牧歡沒辦法去,只以爲牧歡怕被人嘲笑自己不去。
所以,她即便心疼牧歡,也氣他不知珍惜讀書的機會。
“錦娘,起來喝藥了。”
牧歡小聲的喚了幾遍,錦娘終於睜開了眼睛。
她垂着眼睛不去看牧歡,藉着牧歡扶起她的力道,自己坐了起來。
“來,把這碗藥喝了,你的病就應該快好了。”
舀了一勺,牧歡試了試,還有些燙,他便輕輕的吹了幾下。
“錦娘,來,張口。”
牧歡端着藥碗,一臉的寵溺模樣,可惜,錦娘滿腦子都是牧歡不去書院,
她不知該用什麼態度面對牧歡,心裏鬱氣聚集,不自覺就帶了出來,一揚手,
想要擋開牧歡拿着勺子的手,卻不想這一下竟打翻了藥碗,
整碗冒着熱氣的湯藥,全潑在了牧歡的身上。
錦娘慌了一下,還不等她說話,牧歡先趕緊安慰她,
“沒事沒事,已經不燙了,幸好罐裏還有,我再去給你倒。”
牧歡說完,拿着空碗走到了竈房,聽了聽屋裏,靜悄悄的,他默默嘆了口氣。
低頭掀開身上的小褂,肚皮都燙紅了。
牧歡心裏隱隱覺得,是錦娘知道了什麼,
要不然,不會這般反常。
不管她知道了什麼,總得讓她先好起來再說。
將瓦罐裏剩餘的藥汁倒出來,牧歡又帶着笑臉進了屋。
這一回,許是看到牧歡衣服上的藥漬有些心虛,錦娘乖乖的喝了藥。
“你感覺好些了嗎?”牧歡從櫃子上翻出一個小紙包:“喫一塊蜜餞甜甜嘴。”
錦娘扭過頭不接,兩人沉默了半天,錦娘才終於出聲詢問:“歡哥兒,你就沒有什麼想對我說嗎?”
牧歡搓了搓臉:“錦娘,等你病好了,咱們再談吧。”
“你不跟我說實話,我的病就好不了。”
“哎...”牧歡知道,瞞是瞞不過去了:“錦娘,你去了書院?”
錦娘白着一張臉,扭頭定定的看着他:“我若是不去,你打算瞞我多久?”
“我本打算,尋個合適的時機再說。”
“歡哥兒,咱們以前的日子,過的有多苦,每年只有五斤糙米,還是摻了砂石的,”
錦娘說着說着,眼淚就流了下來:“可是隻要你能用功讀書,就是割我的肉,我也願意,可你爲什麼要騙我,這一年多,你就這般在鎮裏閒晃。”
“錦娘,我也想讀書,只是,書院那種地方,真的不是我們這樣的人可以進的。”
牧歡知道,錦娘許是不明白他們跟書院裏的那些貴族們,相差到底有多大,
想到前身淒涼的縮在草棚子裏,充滿不甘的吐出最後一口氣,
有着全部記憶的牧歡,也感同身受,情不自禁的紅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