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時分,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已然回了長安城,只留下親王殿下和諸部主官主持剩下來的環節,六科考試終於全部結束,到了出榜的時間。
數百名考生安靜站在寬大的石坪之上,踮着腳仰着脖子看着那面空無一物的影牆,就像數百隻餓了數日的大鵝伸着長長的脖子,等着被人餵食。
幾名書院教習緩步自樓間走了出來,向親王殿下微微鞠躬行禮,由禮部官員共同確認後,教習們踩着木桌,拖了一桶米漿,隨意把一張大紅紙貼到了影牆上。
海浪般的聲音呼嘯響起,數百名考生就像那數百隻終於看到食物的大鵝,再也無法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哄的一聲向影牆處涌去。
寧缺牽着桑桑微涼的小手,被人羣擠的東倒西歪,但最終還是奮力殺出了一道血路,擠到了影牆的最下方,第一眼便看向禮科和書科的榜單。在紙張的最下方,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寧缺……丁等最末。”
書科成績同樣如此,寧缺有些惱火地揉了揉腦袋,喃喃自言自語道。
“不至於啊,就算是瞎答的,我可寫了那麼多字,而且字寫的那麼好,難道改我卷子的是個女考官?”
寧缺目光目光卻不受控制地向兩旁移去——噫!他瞪圓了眼睛,看着數、御、射三科榜的最上方,看着那一模一樣的名字,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下意識裏唸了出來。
“寧缺,甲等最上!甲等最上!還是甲等最上?”
聽到寧缺的不自覺的聲音,影壁下方考生們彼此祝賀的聲音漸漸變得小了起來,先前衆考生只會尋找自己的名字,然後會去看看那些已經聲名在外的才子姓名,卻極少有人會去注意幾個榜單上的無名之輩,自然沒有注意到那幾個相同的名字。
“誰是寧缺?”
“寧缺是誰?”
“三科甲上?”
有人震驚擡頭看着影壁,驚呼出聲,左右詢問身旁的同伴,想要打聽一下這位三科甲上的寧缺,究竟是何方神聖。
暮色已濃,金色的光線把書院後方那座大山變成了一座極高的神壇,石坪上青石縫間彷彿都透着股暖意,催着人們歸去歸去,然而已經知曉入院試成績的考生們卻沒有離開,圍在石坪一角,打量着那名看上去極其普通的少年考生,偶爾會順帶注意一下他身旁那個小侍女,時不時轉頭低聲議論兩句。
考生們的目光很複雜,有疑惑不解有震驚難言,有考生能夠在入院試裏考出三科甲上,超過了有名的才子,南晉謝三公子,而且事先根本無人聽說過寧缺,完全籍籍無名之輩。
御射兩科的弓馬本領倒也罷了,那寧缺是被軍部推薦,或許能在邊塞草原上磨練出來一身好本事,然而他的數科居然也是甲上,要知道謝承運、鍾大俊、王穎這三名被寄予厚望的考生,在這一科上也不過是考了個甲等。
“你數科是怎麼考的?”
有那嘴快的考生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惑,頓時得到了某些人的響應,質疑不解,口氣又有些強硬不服的意味。
軍部今年推選了七十幾位待考生,本已惹得長安城裏很多人不是那麼很愉快,寧缺作爲軍部推選生居然搶了三科頭名,壓過了大多數人風頭,更讓許多出身世家的子弟不爽了。
“有什麼好不服的?寧缺是我朋友,你們知道他是什麼人?人是去紅袖招喝花酒叫姑娘都不用花錢的主兒!這世上還有什麼事兒他辦不到?”
一個紈絝子弟率先站了出來,這人乃是長安城一位富豪之子,禇由賢,和寧缺乃是狐朋狗友,經常一起去紅袖招玩樂,交情很鐵。
話說在長安城裏的年輕人們擺陣比架式,最有效的不是比誰家爹的官更大,誰家掙的銀子更多,對於大唐這樣一個開放活躍的社會來說,社會地位和財富累積隨時都會發生劇烈的變化,而且那樣顯得太俗而無味,他們更看重的是個人的才華名聲實力,還有就是是誰在長安城裏混的最開。
當然若要在長安城裏混的開,也不能完全離了家世背景的作用,可總有那些不怎麼忌憚家世背景的地方,比如紅袖招,比如各部堂食堂之類的地方,所以誰能在這些地方橫行,便成爲了彼此較勁的場所。
禇由賢說寧缺在紅袖招喝花酒叫姑娘都不用花錢,並不是羞辱,而是實實在在替他捧場,幫他打名聲。果不其然,聽到寧缺能夠橫趟無人敢惹無人敢打白條的紅袖招,那些長安青年男女們神情頓時一變,望向寧缺便有了些肅然起敬的感覺。
寧缺趁此機會帶着小侍女擠出了人羣的包圍,褚由賢見狀也連忙跟上。
“剛纔忘了問了,你考的怎麼樣?”
禇由賢嘆了口氣,並未做絲毫隱瞞,悽苦說道。
“寧缺,我想不明白,這個世界好像出問題了。”
寧缺聞言一驚,身體微僵,連忙問道。
“出了什麼問題?”
禇由賢看着寧缺,那張猥瑣的臉上露出十分的悲痛和苦惱,費解的說道。
“你知道的,我家那老頭子花了兩千兩銀子給我買了個入院試的資格,我只是來鍍金好娶老婆,六科我都是瞎答的,放榜的時候,我看到自己居然考了四科乙上,通過了入院考試!”
寧缺驚愕無言,半晌後由衷讚歎道。
“你還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不露相個屁!”
禇由賢的臉色就像是家中老頭子死了,失魂落魄說道。
“我明明一道題都不會,全都是胡亂答的,甚至有些直接交了白卷,就這樣還能考乙上,這隻能說明書院的教習們都瘋了。”
寧缺思考了會兒,也毫無頭緒,只能猜測道。
“會不會是你家使了銀子?”
禇由賢聞言更加憤怒了,眼睛都瞪大了,大聲道。
“誰聽說過書院能靠銀子進來讀書的?而且那老頭子只出了兩千兩銀子,兩千兩就只夠我在紅袖招裏包四個月,夠幹個屁事兒!”
遠處長安城內,東城某家銀坊深處的圈椅上,某位身材極爲發福的老爺子正肉疼看着自家的帳簿,淚眼婆娑的嘆息道。
“二十萬兩銀子!賢兒啊,爲父把大半個家業都賣了,就指望着你出人頭地,你可不能令爲父失望啊,誰他媽的說書院不收錢的,實在是太狠了,也就是他媽的不收小錢!”
禇由賢並不知道,他家那位老頭子爲了讓他進入書院,做出了在商場風浪多年間,都不曾做過的絕世豪賭,猶自在那裏憤憤不平,總覺得書院教習們集體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