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寧聽到此處,已是怒極,恨不能立刻撤了柳藤照着陳氏夫婦二人身上狠抽過去。但他不能睜眼罵人,一旦睜眼,歸真幻境就會立刻消失,歸真結界鎖同一個鬼魂只能鎖一次,如果中斷,羅纖纖接下來的話,他也再不能聽到。
因此他只能忍着滔天的火氣,繼續聽羅纖纖講下去。
死後,她的靈魂先入地府,渾渾噩噩,毫無知覺。
唯一的印象,就是有個披紅戴綠的女性,眉目間很像廟宇中供奉的鬼司儀,那鬼司儀站在她面前,和聲細語地問她:“你與陳伯寰,生不能同牀,死,可願同穴?”
她倉皇答應着:“我願意……我願意的!”
“那便讓他即刻就來陪你,好不好?”
羅纖纖幾乎衝口而出,就想說好,可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愣:“我是死了嗎?”
“是。吾乃地府鬼司儀,可賜爾等良緣,了卻爾等夙願。”
羅纖纖怔怔的:“那他來陪我,他……也會死嗎?”
“是。然而天若有情,死生亦小,不過一閤眼而已,又有何區別?”
楚晚寧聽到這裏,心中道,果然這鬼司儀會誘使別人向它許下索命願望,這仙,倒真是個邪仙了。
羅纖纖雖然死的冤屈,此時卻並未化作厲鬼,因此連連擺頭:“不,不能殺他,不是他的錯。”
鬼司儀惻惻笑道:“你如此仁心,又換來怎樣回報?”它也不勉強羅纖纖,作爲一個仙,誘導旁人許下歹毒心願可以,但逼迫卻是不行的,它的身影漸漸變淡,聲音也越來越模糊。
“七日回魂,你頭七返回陽間時,自去看看陳家景象,那之後吾會再來問你,看你,是否依舊無悔。”
七天後,還魂日到。
羅纖纖的魂魄迴歸神識,重返陽間。
她沿着昔日老路,懷着急切的心情飄然而至陳宅,去看丈夫最後一眼。
誰知陳宅內張燈結綵,院落外火樹銀花。聘禮行頭擺滿了花廳,堂前貼着大大的“囍”字,陳夫人容光煥發,哪裏有半點病容,正笑盈盈地指點家僕,吩咐他們給聘禮扎花,披上紅帛。
是誰……要辦喜事?
是誰……要納聘出禮?
是誰……三媒六聘,好不風光。
是誰……
她穿梭在忙碌的人羣中,聽着陽間的喁喁人聲。
“恭喜陳夫人啊,令郎和姚縣令家的千金訂婚啦。何時辦酒啊?”
“陳夫人真是好福氣啊。”
“姚千金果然是陳家的福星,這纔剛定下親,陳夫人您的氣色就好多啦。”
“令郎和姚千金金玉良緣,天作之合,好令人羨慕,哈哈哈哈。”
令郎……令郎……
是哪個郎?
是誰要與姚家千金成親?
她愈發瘋狂地在熟悉的堂前院後穿梭,在笑語喧譁中尋找那個她熟悉的身影。
然後,她找到了。
在後廳的牡丹花叢前,陳伯寰負手而立,面容憔悴,臉頰深陷。然而卻一身紅衣,雖不是吉服,但卻是彩蝶鎮習俗裏頭,準女婿上門提親時,應該穿的蝶戲花紅妝。
他……要去提親了……?
那滿堂彩禮,金銀珠璣,都是他……都是陳伯寰,她的丈夫,爲姚家的千金小姐,備下的聘禮麼?
她忽然想起了他們成親的那個時候。
什麼都缺,除了兩個人,一顆心,什麼都沒有。
沒有司儀,沒有儐相,沒有彩禮。陳家那時候還不富裕,甚至沒有一套像樣的珠寶首飾,他去院子裏,在一株兩人同栽的橘子樹下,採來一朵嬌嫩的橘子花,小心翼翼地簪在她的髮鬢邊。
她問他:“好不好看?”
他說好看,沉默了一會兒,有些難過地摸着她的頭髮,跟她說:“就是委屈了你。”
羅纖纖笑着抿嘴,說沒有關係。
陳伯寰跟她說,三年之後他娶她,一定要補辦一場熱熱鬧鬧的婚宴,要請十里八方的人物,要用八擡大轎迎她,要給她披金戴銀,聘禮停滿整個花廳。
當年誓言猶在耳邊,如今花好月圓,高朋滿座。
他要娶的,卻換做了旁人。
一股滔天的怒焰和悲哀洶涌而來,羅纖纖在屋子裏撕心裂肺地喊叫,去撕扯那滿屋子的紅綢錦緞。
可是她是鬼魂,她什麼都沒有碰到。
陳伯寰隱約像是覺察到了什麼,回過頭來,愣愣地看着無風而動的紗帛,眼神茫然而空洞。
小妹走了過來,她的髮髻邊,簪了一朵白玉釵,不知是在爲誰偷偷戴着孝。
她說:“大哥。你去廚房喫些東西吧,你都好幾天沒有好好喫過飯了。一會兒還要趕路,去縣令家提親。你這樣,身體扛不住的。”
陳伯寰忽然沒有頭腦地問了句:“小妹。你聽到有人在哭了麼?”
“……什麼?沒有啊,大哥,我看你是太……”她咬了咬牙,終究沒有說下去。陳伯寰仍然盯着紗帳飄飛的地方。
“孃親此刻如何,可高興了?病可好了?”
“……大哥。”
“……她病好了,就好。”陳伯寰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喃喃自語,“我已經沒有纖纖了,不能再沒有孃親。”
“大哥,去喫飯吧……”
羅纖纖哭着,喊叫着,抱着腦袋哀嚎着。
不要……你不要去……你不要走……
陳伯寰說:“……好。”
疲憊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
羅纖纖呆呆地一個人站在原地,透明的淚水大顆大顆滾落。陡然聽到害死她的陳家那幾個兄弟,二哥在和幺弟低聲細語。
“娘這次可開心了,唉,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
“可不是嗎?裝病裝了大半年,好歹把那個喪門星給逼走了。她能不高興嗎?”
幺弟嘖嘖了兩聲,忽然又道:“她怎麼就死了呢?我們敢她出去,也沒想着要害死她,怎麼這麼笨,不知道找個人家去幫忙?”
“誰知道,臉皮薄吧,跟她那個酸腐的爹一樣。死了也不能怨我們,雖然娘裝病賺她,但我們家自有苦衷。你想想,縣令的女兒和窮丫頭,傻子會選她。再說了,萬一把姚千金得罪了,有夠我們喝一壺的了。”
“也是,她自己傻,不要活,要凍死,誰都救不了她。”
這些話飄飄渺渺地灌入耳中。
羅纖纖在死後,終於明白了所謂“天煞孤星”,只不過因爲,貧寒卑微,比不上,縣令千金,如此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