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好了嗎?我們換側面特寫,從江桐繞過去到高坤這邊。”昆城的聲音打斷了夏習清的愣神,他迅速整理表情,走到剛纔江桐坐下之前的位置。
“注意一下手持鏡頭的搖晃感,別太過,但是要表現情緒波動。”昆導對攝影交代了許多,坐到了監視器的前面,“開始後江桐坐下來,高坤說別靠我太近。明白了嗎?”
“嗯。”夏習清半轉過身子低着頭,手心冒汗,心臟瘋狂地撞擊着胸膛,完全沒辦法回到江桐的情緒中。
“action!”
江桐轉過身遲鈍地彎下腰,準備挨着高坤坐下。高坤卻忽然開口,“別靠我太近。”
這一句話嚇得江桐愣了一愣,眼神疑惑,但還是挪開了一些坐下。
遠一點更好。
江桐坐在馬路邊上,身後的梧桐樹上貯存着夏日特供的悠長蟬鳴,一聲連着一聲,和愈來愈快的心跳發生了某種強烈地共振。他側過頭去看高坤,這個人像是某種野蠻生長的植物,或者是動物,總之是他沒有見過的那種。
鋒利的眉眼,溫柔的內心。
“你在看什麼?”
“看你……”
夏習清忽然醒悟,自己剛剛混淆了。這樣的對話只會發生在夏習清和周自珩的身上,不會發生在江桐和高坤的身上。
“對不起。”夏習清擡手想扶住額頭,但又很快放下來,匆忙站起來跟工作人員道歉,“重來一次吧,我剛剛忘詞了。”
儘管他這麼說,可週自珩卻看得分明。剛纔那一段高坤說完之後江桐是沒有詞的。他的眼睛望着明顯有些沮喪的夏習清,心裏產生了一種臆想。
昆城在那頭道,“沒事,我們再來一條,還是從那個地方開始。”
就在夏習清準備復位的時候,周自珩又開口。
“對不起,剛纔是我說太多了,影響你狀態了。”
也不知道是爲什麼,夏習清忽然就慌了,彷彿有什麼見不得光的祕密被人生生扒開外衣,馬上就要揭曉一樣,他不經思索便開了口,“沒有。跟你沒關係。”
話說得太快,倒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覆水難收,反正都說到這份上了,夏習清乾脆說得更過分些。
“我都不記得你剛剛說什麼了。”
緊緊地包住自己的殼,無論如何也不能出來。
他第一次這麼害怕。
“Action!”
“你在看什麼?”
聽見高坤的話,江桐撇過頭,沒有任何迴應。事實上,他很想狠狠地質問面前的這個人,問他那天晚上爲什麼要跟蹤他,爲什麼想殺他。如果他可以順順。利利把這些話都說出來,他一定會質問。
可他沒辦法。
想到這裏,江桐只想安靜離開,上次這個人也沒有真的殺自己,這一次救了他,算是相抵,以後再也別遇到就好。又撇過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眉骨傷口的血仍舊沒有完全凝固,血已經淌到了臉頰。除此之外,他的指關節也磨破了皮,嘴脣破開,下頜骨青紫一片。
江桐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兩手扯了一下自己身上這件又舊又大的工作服,最後還是解了釦子,露出裏頭那件洗得發灰的黑色短袖。裏頭這件衣服他已經穿了兩年,側面的接縫處都開了線。江桐用手抓住接縫,費了好大的勁扯開。
聽到布料崩裂的聲音,高坤轉過頭看他,發現江桐把自己裏面那件T恤下襬扯爛,使勁兒使得臉都皺到一起,這才扯下來一條長長的黑色布條。
舒了口氣,江桐湊過來,一隻手拿着布條,另一隻手準備去抓高坤受傷的右手,還沒碰上,就被高坤躲開,他像是受了什麼刺激似的,一下子站起來退了兩步,情緒激動,“別碰我。”
江桐愣了兩秒,仰頭看了高坤一眼,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他眨了眨兩下眼睛一句話也沒有說,收回了自己的手,把從自己衣服上扯下來的黑色布條塞回到口袋裏,低下頭飛快地扣好自己工作服的扣子。
一隻手的手掌撐着地面,江桐勉強地站了起來,儘管他的肚子還是很疼,腳也很痛,但他現在只想離開這裏。
高坤看着他的反應,注視着他一系列的舉動,心裏竟然有點不舒服,像是小時候在田裏玩耍時不小心踩到一直小蝸牛那種感覺。
他咬了咬後槽牙,“哎。”
江桐的肩膀又縮了一下,可這一次他沒有停下腳步,反而是一瘸一拐加快了步伐。
血糊住了睫毛,高坤擡起手用手背擦了一下,皺着眉眼神厭惡地看着手背上那團血污,又看向前面那個固執的男孩兒,擡腳快速趕了兩步,“你走這麼快腳肯定廢掉。”
江桐怎麼會不知道,他的腳疼得要命,可他現在這個樣子再怎麼努力也甩不開身後的人。
他每走一步,口袋裏黑色布條的尾端就隨着他踉蹌的步伐晃動幾下。高坤一伸手,抽下了那個布條,飛快地在自己的手掌上纏了好幾下,裹住了正在流血的指關節。
“我讓你別走了。”
沒有反應。
“站住!”
江桐終於停下,聽覺上的障礙讓他在感知這個世界的時候只能藉助塞在耳朵裏的助聽器,它們舊得發黃,時不時都會發出嘈雜刺耳的聲音。從十歲的時候第一次戴上,從寂靜無聲的世界被解救出來,江桐就已經習慣了這種嘈雜。
可身後這個人的聲音太過清晰,好像沒有藉助這個小小的儀器,而是通過另外的媒介,筆直地鑽進心裏。清晰到令人恐懼。
“我有病。”對方若無其事地走到自己的身側,“會傳染的那種。”
江桐擡頭望着他,耳朵裏嵌着的助聽器有些鬆動,他往裏塞了塞,站定了腳步,“什……麼……病……”他說話的樣子還是一如既往地喫力,認真得就像剛學會說話的小孩。
那個染着一頭紅髮的男孩垂下頭,沒有說話,江桐也沒說話,有些侷促地站在他的面前。
鏡頭晃動,就像一個人掙扎不已的內心。高坤的眉頭狠狠地皺着,手指攥緊又鬆開,喉結上上下下,如鯁在喉。
倘若把沉默拆開來看,一定是無數次看不見的掙扎。無論是怎樣的沉默。
“那天晚上把你嚇壞了吧。”他終於開口,卻仍舊低着頭,用腳踢開一顆不大不小的石子,“我當時瘋了,覺得自己活不長了,不想就這麼一個人孤零零的病死,爛在哪兒了都沒人知道。我這輩子太他媽操蛋了,憑什麼偏偏是我,我沒做錯什麼,我憑什麼,我只是想賺錢!而且我真的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