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個,渾身是傷,黑得發亮的瞳孔裏滿是迷茫和絕望。
渾身開始顫慄,夏習清不敢看,他微微低垂着眼睛,忽然變得膽怯至極,肩膀抑制不住地抖動着,連小演員都嚇住不敢說話。
站在一旁的周自珩終於看不下去,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不再顧及劇本如何,周自珩蹲了下來,手扶住夏習清的肩膀。
明明這裏這麼安靜,可夏習清就是能夠聽見那個幼小的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音振聾發聵。
求饒,呼救,啜泣,沉默。一點一點消磨的氣力。
[外面有人嗎……可以給我開門嗎……]
[好黑啊……我害怕。]
好久不見。
原來你當時那麼害怕。
夏習清擡眼,睫毛輕輕顫着,他試着去直視小女孩的臉,死死咬住後槽牙,伸出雙手擁抱了她。那個小小的身體那麼軟,那麼脆弱,夏習清不敢用力,可他的手臂抖得沒辦法控制,他害怕自己弄疼了她,害怕他沒有帶給她勇氣。
害怕她仍舊害怕。
終於,一滴再也無處藏匿的淚珠從他清透的瞳孔滑落,夏習清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你別怕了。
或許……這些都已經過去了。
“Cut!”
這一聲打板讓所有懸着一口氣的人都找到了釋放的契機。剛纔那段表演完全不同於前一個試鏡者,沒有技巧性十足的臺詞,也沒有爆發性的崩潰哭戲,可每一個人的情緒都被調動起來,一顆心懸着,難受極了。
夏習清睜開眼睛,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才鬆開小女孩,小女孩伸出軟軟的小手在他的臉上擦了一下,聲音稚嫩又純真。
“哥哥不哭。”
夏習清笑了出來。
“哥哥在演戲,不是真的哭。”他伸手特別輕地捏了一下小演員的臉,“我一點兒也不傷心,你傷心嗎?”
“有一點點。”
夏習清笑着摟了一下可愛的小演員,溫柔地複述她的話,“有一點點呀……”
他臉上的笑容在周自珩的眼裏脆弱極了,如同墜落前一秒的水晶折射出的光彩。
夏習清長長地舒了口氣,側過半邊身子一把抓住周自珩的手臂,正巧碰到他剛纔被椅子腿砸到的地方,周自珩喫痛地嘶了一聲。
“你的專業素養呢?”夏習清的聲音很冷,周自珩捉摸不透他現在的心情。
他只想抱他,特別想抱住他,如果他給機會的話。
夏習清鬆開抓住他的手站了起來,朝昆導露出一個笑容。昆導臉上的驚喜還未褪去,他也站了起來,走到夏習清的身邊。
“你剛剛的發揮完全是專業演員的水準。”他笑裏帶着不可置信,“你真的沒有學過表演?”
“沒有。這個角色和我有點像,本色出演吧。”夏習清情緒放得太快,還沒能完全收回來,他扯了扯嘴角,盡力保持着得體的笑容,“導演,失陪一下,我去趟洗手間。”
昆城點點頭,看着夏習清離開酒店房間,他轉身坐回到自己方纔的椅子上,身邊的製片人開口道,“你也覺得夏習清演得更好?他剛剛最後那一滴眼淚真的太厲害了。給個特寫,大熒幕上看肯定特別震撼。他都不需要大哭大喊,一下子就把觀衆的心攥住了。”
製片人像是撿了寶,無比投入地分析着他的技巧,他如何控制眼淚落下來的時機,如何控制顫抖的幅度,這張臉適合哪些角度,越說越激動。
一直到他說完最後一句,昆城才緩緩搖頭。
“他根本不是在演。”
昆城發現,夏習清全程沒有看那個飾演“父親”的男演員一眼,那是出於恐懼之下的下意識迴避,他害怕到不敢看,不敢反抗。事實上,一個罹患抑鬱症的人是不會大聲哭喊出聲的,夏習清或許更加理解那樣的心情。
最可怕的是,他不敢去看自己一直保護着的小演員。
這一段精彩的“表演”,在最後直視小演員的一刻才真正昇華。
這些都是演不出來的。
許其琛緊緊地攥着劇本,一直沒有說話。周自珩說得對,他的確是太殘忍了。在沒有看見夏習清真正把自己剖開的時候,自己一直站在一個旁觀者清的上帝視角,出於幫助的初衷脅迫着他去回憶那些可怕的過去。
他不禁有些後悔,開始自我懷疑。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幫他,還是害他。
夏習清洗了把臉,雙手撐在洗手檯,他儘量讓自己從剛纔的情緒裏走出來,但這並不容易。
“你還好嗎?”
是那個新人的聲音。
夏習清一瞬間切換好笑容,直起身子扯了兩張紙擦手,“挺好的。”他將紙揉成一團投進廢紙簍,眼神落在徐子曦那張清秀的面孔上。
“我……”徐子曦的表情有些猶豫,“我想知道你爲什麼會這麼演?我的意思是,你是怎麼構思的呢?因爲我拿到劇本之後的感覺就是、就是他應該特別想保護那個小女孩,而且他心裏很難過……”
儘管他表達得非常不清楚,但夏習清完全瞭解他的意思,他走近一步。
“你那樣演其實已經很好了。”夏習清拍了怕徐子曦的肩膀,手又落下來,插進口袋。
“他的確想保護那個小女孩,但是他更害怕。比那個孩子更怕。”
徐子曦眼神裏滿是疑惑。夏習清只是苦笑了一下,聲音像是投入湖心的石子一般緩緩地沉下去。
“不明白是好事。你的童年一定很幸福。”
正當夏習清想離開,洗手間的門口又多了一個人,他的胸口一瞬間又被攥緊。
不知道爲什麼,他此刻對着誰都能笑出來,唯獨周自珩。他只要看到周自珩這張臉,就想把自己撕開,給他看他最醜陋最面目可憎的那一面。
自暴自棄,沒有原因。
“子曦,我想和他單獨說一下話。”周自珩走了進來,語氣十分客氣,“你如果方便的話……”
徐子曦見到周自珩立馬應聲,準備往外走,“嗯,你們說,習清哥謝謝你,我先走了。”
夏習清一句話都沒說,他垂着眼睛背靠在洗手檯上。周自珩也不說話,抓着他的胳膊將他帶到了洗手間最裏面的那個隔間,關上了門。
逼仄的空間極力地壓縮情緒,夏習清感覺自己的太陽穴都在跳。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一想到剛纔周自珩喊那個新人“子曦”,稱呼自己就是一個“他”字,他覺得沒來由的惱怒。
可氣惱的姿態太不優雅。
夏習清舔了一下嘴角,故作輕鬆地看向周自珩,語氣滿是嘲諷,“我沒有名字嗎?”
周自珩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試圖解釋,“我是覺得叫他全名太嚴肅了,會讓他誤會我是前輩施壓。”
“所以呢?”夏習清望着他的眼睛,不依不饒,一字一句,“我沒有名字嗎?”
被他這樣看着,周自珩的心虛無所遁形。他想叫他習清,甚至更親密的稱呼,可他沒有合適的立場。
“你拉我進來,又不說話。”夏習清雙臂環胸,眼尾輕佻地揚起,“難不成你現在想做?”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說這些刺耳的話是說給誰聽,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情緒失控沒辦法消解,那就用另一種情緒去掩蓋。
夏習清揚起下巴,脖頸伸展弧度有種脆弱的美感。
“你覺得我剛纔演的好嗎?”他的臉頰上還沾着水珠,“我哭起來好看嗎?讓你有保護欲嗎?”
一連串的拷問殘忍擊打着周自珩的心。
看着周自珩眉頭越皺越緊,握起的拳頭骨節發白,夏習清有種莫名的成就感,似乎激怒周自珩可以給他帶來莫大的快感。
他冷笑了一聲,溼掉的幾縷頭髮貼在臉頰,“你可憐我嗎?可憐我所以想和我做?”
“不然先接個吻?”夏習清貼近他,剛纔被咬住的嘴脣煥發着豔麗的色澤。
周自珩終於忍不住,狠狠將他推上牆壁。
投入湖心的那顆石子終於要落下,落到沉寂寒冷的湖底。夏習清垂下眼睛,卻反被周自珩抱住,緊緊地抱在懷裏。
他錯愕地皺眉,想推開周自珩,卻被他摟得更緊。
“我現在很生氣,”周自珩的聲音有點抖,明顯是強忍着情緒,“但是我一會兒就緩過來了。”
夏習清怔住了,他的聲音發虛。
“你生氣……爲什麼還抱我?”
“不然你就會跑掉,我冷靜之後又會後悔,我不想後悔。”周自珩的手臂箍得更緊了些。
沉默了片刻,沉默中只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周自珩的手微微鬆開些,他深深吸了口氣,“我現在不氣了。”那隻手緩緩上移,摩挲着夏習清的頭,掌心溫暖得不像話。
擁抱一朵玫瑰需要勇氣和耐心。
我知道那些刺會扎進皮膚裏,刺進血液裏,沒關係,給我一分鐘,我把它們拔·出來,這點痛很快就可以緩過去。
但我依舊想要擁抱那朵玫瑰。
周自珩終於說出自己一開始就想對他說的話,溫柔地吻着他的頭髮。
“別怕,習清。”
“我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