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後第十六年十二月上旬某日,玄都城的西郊,前朝的夏宮,漫天雪花,銀裝素裹。
在如今這個時代,這處往昔帝王的私家園林已經開闢爲唐國公民皆可往來的公園。
不過,這座成了公園的夏宮根本沒有什麼人氣,反而處處透着森冷的鬼氣。
——在過去幾十年泰西列強迫使前朝屈服的幾次懲戒性戰爭裏,夏宮早被焚燬。而一切宮中積累,數千年來的舊唐珍寶悉數搬運回泰西,成爲泰西公私收藏家的藏品。其中不乏稀世的靈光物。
現在,此處只餘殘垣斷柱,焦壁荒臺,就是一個大廢墟。
在前朝夏宮的孤兀的泰西古典式立柱下,唯有一個男子在打傘賞雪,等待和他會談的客人。
這個男人的樣貌在四十多歲,平平無奇,高級軍官的軍帽、軍裝、馬靴,狐毛圍脖,外裹披風。
但在男人所立的小山之下,夏宮的外圍處處佈置了衛兵,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就是前朝皇帝的鑾駕儀衛,也不過如此。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長城內外,唯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鬼神競折腰。”
男子輕輕吟唱。
這個世界再沒有人能比他看得更遙遠,也再沒有人能比他更清楚個人之力的渺小。
他像一個孤兒在這個世界飄蕩了二十多年,竭盡全部的才智才能在這個世界勉強生存。
他終於承認,一個人是無法和“規律”、“命運”、“神”這種東西抗衡的。每個世界都有各個世界的規則,某個無神的世界行得通的事情,在這個有神的世界行不通。
他曾經以爲自己是特殊的,可實際上他在這個世界的努力就像向水面投擲的一塊無比小的石頭,漣漪都濺不起,很快就消失了。
但他畢竟比其他被這個世界浸潤的人清醒得快的多。
他發現了在這個世界最容易的生存方式。最容易的,也是最正確,最符合事物發展規律的。
反而是這個世界的人,因爲浸潤過深,卻執迷不悟。
超凡的能力和出類拔萃的心智只能讓他們在錯誤的道路上走得更遠,危害更大。
曾經,他就消滅了那樣一個棘手的人。
他很懊悔,自己不該向她分享他看到的某個世界的未來,自己親手製造了自己的敵人。
歷史最大的經驗,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中學到任何教訓。
現在,又有一個這樣的人物出現——她的孩子要重複她的行爲。
但他可是會吸取歷史的教訓,調整自己的行爲。
——在那個世界,他連一隻雙腿殘廢的流浪狗都會悉心照顧。
但在這個世界,他要斬草除根,已經殺了那個母親,當然要把她的孩子,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全部、徹底地消滅。
此時,私人衛隊長的報告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秀帥,勞倫斯已經到夏宮外了。他還帶來了另一個調查員。”
這個衛隊長目放異彩,氣度淵停。一身肌骨,儼若黃玉。
——正是當今唐國第一武道高手,會友鏢局總鏢頭李俊義。
前朝時他曾爲“紅蓮”大將,暗地裏從事推翻帝制的祕密活動,那時他還有一個內部的代號,叫“玉麒麟”。
眼前這個秀帥,就是李俊義總鏢頭在這個鏢局落寞的時代,保的最後一趟鏢。
——秀帥,吳秀光。前朝新式陸軍第三師精銳團團長,入新唐國,歷任河洛省督軍、河嶽五省巡閱使,乃唐國當今第一號軍閥。
秀帥手握五大精銳陸軍師,每個師都可與東瀛的一個師團媲美。當今新唐總統是他控制的傀儡,一切政策按照秀帥的電報行事。
最近一個敢挑戰秀帥地位的軍閥,是有東瀛人支持的關外三省軍閥頭子雨帥。
在一個月前,兩大軍閥剛比試過一下。
——雨帥的大軍在玄都北郊慘敗於秀帥,躥逃回關外。
秀帥在北方的地位更加的鞏固,玄都的議員們噤若寒蟬,再不敢做陰陽人譏諷秀帥的武夫統治。
又半個月前,前朝崩潰以後就事實分裂的草原發生異變。
——草原和原羅剎邊境的“買賣城”發生了史無前例的大地震——絕大部分草原分裂派份子聚集於買賣城,死於這場自然災害。
而在草原的首府“大圐圙”倖存的少數分裂派份子無法自立。
秀帥在逃遁到玄都的草原歸附派分子支持下,遣副將以三個師挺進大圐圙。在大圐圙的分裂派分子“呼汗”等取消獨立,草原重歸唐土。
現在的秀帥在唐國的聲望一時無兩,儼然也成了唐國曆史上無數民族英雄行列裏的人物,連玄都的反對派議員們都爲他喝起彩來。
但秀帥卻無比清醒。
——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
秀帥不但有着唐國大小事務的情報網絡,也有着唐國所有異常事件的情報網絡——調查員協會在唐國的第一大站“鎮海站”就滲透了秀帥的無數耳目。
草原的收復純屬意外。根本原因並不在他,而在另一個迷霧裏的人,一個仇敵的兒子。
——前朝時,在新軍團長之外,他也有一個祕密身份,那個地下祕密社團“紅蓮”的成員,內部代號“托塔天王”。
以秀帥超凡的預見,“紅蓮”纔是未來的勝利者,他自然站在勝利者這一邊。
然而,在戰後“紅蓮”的發展,超出了他的預見。
他不得不重新評估和判斷勝利者,最後拋棄了“紅蓮”。
現在,那個被拋棄者的孩子長大了。
——他的冷血程度稍微超出了秀帥的想像。
是那個孩子在買賣城屠殺完了草原分裂派分子,連小孩和女人都不放過,才讓秀帥摘取了功業。
對無關的人都那麼殘酷,那個陸澄會怎麼報復自己,可想而知。
“讓勞倫斯,還有那個調查員過來吧。
一道談談草原的事,也談談陸澄的事。”
秀帥向李俊義道。
李俊義命山下衛兵傳喚勞倫斯等,又向秀帥淡淡道,
“秀帥,我讓你分心了。”
——他只是道歉讓秀帥的精力從國家大事分散到一個小刺客上,並不是對秀帥有愧疚。
他們兩人爲了唐國太平絕沒有錯,妄生事端的是智多星一人。但他們背刺昔日戰友,終究是爲國放棄了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