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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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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煊閉了閉眼睛,腦子裏繃緊的那根弦頓時鬆了下來,他長長地出了口氣。

    他看到那個黑影動了一下,直起了上身,正朝他望過來。顯然,他弟弟也認出了他。

    楊煊的手鬆開樹幹,朝他弟弟走過去,走到他面前,然後站住了,低頭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神比夜色還要深沉。

    瑩白的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投下來,楊煊看到他弟弟的額頭流血了,那道血流蜿蜒地順着臉側流下來,暗紅色的,已經被風乾了,凝固在皮膚上。

    他盯着那道血跡看,用拇指輕輕地撫上去,卻不敢跟那道近在咫尺的目光對視。

    楊煊知道他弟弟在盯着他,那兩顆黑瑪瑙似的眼睛陡然間被點亮了,此刻像兩塊含着火光的燧石一樣,灼灼地注視着他,落在他臉上的目光像是有溫度一般的,熾熱而灼燙,幾乎要點亮這沉沉的夜色。連帶着站在他面前的自己,彷彿都要被這道目光一併點亮了。

    那一瞬間,楊煊內心涌上一種抗拒,夾雜在其中的還有一絲恐慌——他不想被點亮。

    他的手從湯君赫臉頰處的血跡上移開,攤開手心,覆在那雙眼睛上,那兩道黑漆漆的睫毛在他手心微微顫動,像兩隻在黑暗中飛舞的螢火蟲。

    楊煊感覺到那兩道灼亮的、熾熱的目光落在他的手心上,讓他覺得有些發燙,幾乎要被灼傷。

    “閉眼。”他開口,喉結上下滑動,嗓音中混雜着連他自己都未預料到的沙啞。

    睫毛刷過他的手心,遮住了那道灼人的視線。楊煊這纔敢把手拿開,他從兜裏摸出手機,開了閃光燈,舉起來,照到湯君赫的臉上。

    瓷白的皮膚在刺眼的燈光下白得瘮人,襯得那道蜿蜒而扭曲的暗紅色血跡格外觸目驚心。楊煊伸出手,覆到湯君赫的額頭上,手指插到他的頭髮裏,然後把他額前的頭髮撩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他的目光落到那塊被碎石磕破的傷口上,隨即怔了一下——那道凝固着血跡的傷口,正磕在了小時候留下的那塊暗疤上面,分毫不差。

    他的目光移到那兩片顫動着的睫毛上,盯着看了幾秒,然後收回手,揪住自己的T恤領口,毫不猶豫地,他把那件乾淨的白T恤從自己頭上一把拽了下來。

    察覺到刺眼的閃光燈從自己的臉上移開,湯君赫睜開雙眼,默不吭聲地看着楊煊的動作。

    “拿着。”楊煊把手機塞到他手裏,隨即擰開了手中那個被他捏得不成形的礦泉水瓶,往T恤上倒了一些水,然後把瓶子放到一邊,將T恤團起來拿在手裏。

    他接過手機,又說了聲“閉眼”,然後俯下身,一隻手再次撩起湯君赫的額發,另一隻手拿着淋溼的T恤,放輕了動作,把他額頭上的血跡一下又一下地抹去,啞聲道:“疼就出聲。”

    湯君赫閉着眼說:“不疼。”

    楊煊把他額頭上的血跡擦乾淨了,鬆開他的額發,幫他朝另一邊撥了兩下,將傷口暴露在空氣中,接着問:“還有哪受傷了?”

    湯君赫伸出胳膊,將胳膊肘翻過來對着他。

    楊煊握着他細瘦的手腕,像剛剛那樣,將他的胳膊肘也擦乾淨了。擦完伸出來的那隻胳膊,他又低頭拉過湯君赫的另一隻胳膊,也一併擦乾淨了。

    “還有哪兒?”楊煊又問。

    湯君赫搖了搖頭說:“沒了。”

    楊煊這才抖開T恤抓在手裏,然後赤着上半身坐在湯君赫的旁邊。他本想問湯君赫爲什麼要孤身一人冒險爬到這山頂,可是又覺得自己似乎知道答案,臨到嘴邊換了個問題:“怎麼不回去?”

    “我也不知道。”湯君赫說,頓了頓,又補充道,“也不知道怎麼回去。”

    楊煊沉默半晌,說:“那你就打算在這裏等到天亮?”

    湯君赫先是沒出聲,過了一會兒,轉過臉看着他說:“我好像知道你會來。”

    楊煊微微朝另一側偏過臉,避開他的目光,沒作聲。

    湯君赫接着說:“我怕我下去,你會更難找到我。”

    楊煊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又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有些微惱地說:“叫你等我,你跑到這裏幹什麼?”

    湯君赫想出言辯解,張了張口,又閉上了,過了一會兒才說:“我錯了。”

    那語氣懊惱着,還摻進了一絲委屈。

    本想等他張口辯駁,自己就能將心底的那股焦躁一併發泄出來,沒想到他卻低聲下氣地認了錯。楊煊聽着這三個字,一腔焦躁無處着落,只能又撿起了地上的礦泉水瓶,接着捏扁了。

    伴隨着塑料水瓶的呻吟聲,湯君赫小聲開了口:“我有點渴。”

    楊煊手背上繃起的青筋又悉數隱了下去,他臉色不耐地擰開瓶蓋,將那個變了形的塑料瓶遞到湯君赫眼前。

    湯君赫接過來,對着瓶口,將所剩無幾的幾口水喝得見了底。其實他還很餓,只是楊煊肯定也沒帶喫的,他便沒說。

    “你冷嗎?”湯君赫捏着那個癟掉的水瓶問。

    山上氣溫很低,夜風微涼,楊煊赤膊坐在他身邊,叫他看着都冷。

    楊煊沒有立即回答,他看向遠處。周遭黑壓壓的,什麼也看不清,只有黯淡的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投過來些許光點,伴隨着涼風輕輕搖動。身後是破敗的老廟,腳下是崎嶇的山路,這裏簡陋而空寂,只有一點好——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們倆。

    楊煊想多待一會兒,待一晚上也可以,他不怕冷,也不怕餓。可是他卻不能這麼做,再待下去,山腳的人都該找上來了。這個世界上畢竟不是隻有他們倆。

    “冷,而且餓。”楊煊站起身,抖開那件沾着血的T恤,從頭上套進去。那塊幾近乾涸的血跡正好在他胸口的位置,但他卻並不在乎似的,甚至都沒有低頭看上一眼。

    見他站起來,湯君赫也撐着石階起身,但右腳剛一着地,他就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楊煊偏過臉,低頭看他的腳踝:“扭到了?”

    湯君赫坐回去,揉着腳踝,忍着疼“嗯”了一聲。

    楊煊蹲下來,將湯君赫的褲腿挽到他的膝蓋處,又打開手機的閃光燈,對着他的腳踝仔細地看了看。那裏一片青紫,已經腫起來了,輕則扭傷,重則骨折,他無法判斷受傷的輕重,只是皺了皺眉,淡淡道:“我揹你吧。”然後轉過身,半蹲在湯君赫身前。

    夜幕愈發黑沉,湯君赫趴在他哥哥楊煊的背上,手裏緊攥着開着閃光燈的手機,照亮他們前方的山路。

    楊煊走得並不快,卻每一步都很穩。

    湯君赫趴在他哥哥的背上,聞着他頭髮的味道,感受着他的體溫。

    他被山風吹了太久,已經被吹透了,整個人從裏到外都透着涼氣。他感受着從他哥哥背部傳來的溫度,很暖,像小時候他手心的溫度一樣暖。

    雖然他哥哥看上去總是冷的,但貼近了卻是暖的。

    湯君赫不由自主地收緊胳膊,臉頰緊緊貼着他的後背,頭髮在他頸後蹭了蹭,像極了一隻流浪多日忽然被好心人撿回家的小狗。

    已經能看到山腳下的燈光了,過不了多久,楊煊就會把他放下來,或許又會不理他了。湯君赫想。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想盡一切辦法吸引楊煊的注意。畢竟只要他一出事,楊煊就不會不管他。而與之相對的是,也只有他出了事,楊煊才肯來管管他。

    “楊煊。”湯君赫叫了他哥哥的名字,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嗯?”楊煊難得迴應他。

    湯君赫卻沒聲了,依舊是趴在他哥哥的後背上,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又出了聲——

    “哥。”

    那聲音低低的,可是並沒有被腳步掩蓋住,在寂靜的山路里聽得極爲明晰。離得那樣近,像是直接敲在楊煊的耳膜上。

    湯君赫感覺到他哥哥的後背僵了一下,但他什麼也沒說,依舊沉默地揹着他往山下走。

    這樣平常的一個字說出口,緊跟上來的是太多不能宣之於口的情感,急促碰撞在他的胸口,湯君赫甚至分辨不出那些都是什麼情緒,只是憑着本能,悶聲又問了一句:“哥,你是不是討厭我?”

    這話問出口,湯君赫緊接着聽到自己驚天動地的心跳,心臟彷彿要衝破胸膛掙跳出來。

    可是他什麼迴應也沒得到。於是那顆心臟又慢慢迴歸平靜,無力地落回了原處。

    “那你爲什麼又上來找我呢?”平靜下來,他繼而自顧自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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