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進入了自動駕駛模式當中,很是乖巧地降低了速度,在系統的控制下,緩緩併入了那條有如長龍般的自動駕駛車道,在車流之中慢騰騰地前進着。
“惹禍上身?玩火自焚?”庫帕瞪大了雙眼,舉起了死死握住的左拳,好一陣,才強忍住揍人的衝動,放下了左手。
“你這混球,要是不想把我攪和進這麼大一件事當中,從最開始就不該來找我!”他毫不留情地直接罵道。
“找了我卻又假惺惺地叫我回去,那又怎麼樣?是要我親口答應繼續幫助你,還是順着你的意,照常過自己的生活,好讓你繼續逞那份個人英雄主義?你只是想要自己良心好過一點罷了,乳臭未乾的小屁孩!”
“那又怎麼樣?”感受到臉上的飛沫,姬霄終於忍不住睜開了緊閉的雙眼,“難道你要我帶着一個有家室,有老婆有兒子的小老頭和我一起去送死麼!你一直到‘那天’之前,從來沒有提起過你有家人這回事!我可沒辦法看着一個比我還小的孩子沒了爹!”
不知爲何,聽到這句話之後,庫帕反而默默鬆開了姬霄的領子,轉過頭去,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
“所以說……小屁孩終究還是小屁孩,不要搞這種打打殺殺的事情。”
“而且……沒什麼好擔心的,成年人比你想象中的要靠譜的多,硬朗的多——多管一件半件閒事,要不了我的命。”
“你那天吃了……三發子彈。”沉默許久之後,深深低下頭顱的姬霄用沙啞的聲音,低聲說道。
就連認錯都像是個沒長大的小屁孩,庫帕默默想道。
“那又如何?”說着,庫帕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輕聲安慰道,“對於混這一行的人來說,三顆子彈,不過是家常便飯罷了。”
說到這裏,他拍了拍胸膛,語氣和音調也變得嚴肅認真起來:
“別人我不清楚,但既然是另一個時空的我,我可以發誓——無論發生了什麼,那都是我的決定:會告訴你妻兒的信息,會告訴你家裏的地址,導致我們再次相遇,也是那個決定當中的一部分。就算喫子彈死在什麼荒山野嶺裏面,也是我的決定!”
“……所以,不要想太多了。‘生活’‘生活’,人帶着性命來到這世界上,只能算是‘生’;要是渾渾噩噩,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過完餘生,不能算是活着。”
“……肩上的擔子太重,會喘不過氣來的,”庫帕很是誠摯地請求道,“讓我幫忙吧。”
姬霄還是一言不發地低着頭,弓着的腰蜷縮得更緊了。
阿嚏!
一陣震耳欲聾的噴嚏聲從副駕駛座上傳來。
“你這車裏不乾淨啊……我有點蟎蟲過敏,鼻子開始癢了都……”姬霄這才擡起頭來,眼眶微紅,眸子裏面蘊着一陣水霧。
那一定是打噴嚏的應激反應所留下的眼淚吧。
想到這裏,庫帕很是善解人意地別過頭去,關閉了自動駕駛模式。
車子緩緩併入真人駕駛車道之後幾秒,在提示音過後,人工智能系統這纔將駕駛權穩穩當當地交回到緊握着方向盤的庫帕手上。
兩個人遠遠望向前方:一個人在看着路,一個人在看着車。看的都不是什麼很遙遠的東西。
“現在去哪?”隨意在街裏兜過幾圈,又在爭執到激動時隨意設置了一個導航點,現在車子茫然地踱步在城區裏某個不是這,也不是那的不知名的,沒有意義的地方……既然爭執結束了,總得有個目的地。
“帝域精神病院,”說着,姬霄用食指搭在鼻尖上,“那是我最近這段時間的根據地——要做大事的話,家肯定是不能回了。記得刪除行車記錄,我可不想讓所有人都知道,‘那個實驗體’從實驗室裏逃出來了。”
“放心,那種事情,就連我兒子都知道該怎麼辦,”庫帕有些不爽地回道,瞥了一眼,見姬霄神色平靜,又轉而問道,“所以你回到過去之後,到底是怎麼進入精神病院的?剛纔你沒解除那神奇的易容術,我還沒來得及掃描你的臉,自然也就沒去查你的資料……不過我想,事情應該沒有這麼簡單。”
說起易容術這件事,一想到自己當時大驚失色的表情,庫帕撓了撓鬢角,有些尷尬地砸了咂舌,等待着姬霄的下文。
似乎是讀懂了對方的心思,姬霄看向主駕駛的方向,一本正經地陳述道:“別擔心,在我所經歷過的未來,你第一次看到這門絕技的時候嚇得更嗆,表情那叫一個絕,差點這主駕駛車座的座椅還有下面的毯子,都要換上一遍了。”
“放屁!老子怎麼可能被這種事情嚇尿!”庫帕看向一邊駁斥道。
姬霄沒有理會這道有聲的抗議,而是掐着手指數了起來:“冷靜下來之後細細想起來,這件事還真的有些古怪——畢竟我是真的回到了過去……”
“那麼,我之前參加的那場審判,那幾個被害者,到底是什麼身份?”說到這裏,姬霄緊皺着眉頭,“要知道,我從昏迷中醒來,別說是殺人的記憶了,就連時空穿梭的記憶,我都完全沒有印象——那幾個人,不可能是我殺的。”
“有人栽贓,而且不是一般人。”庫帕語重心長地補充道。
“這事……只能交給你去查了,”姬霄想了想,又輕嘆一聲,“或許還是不要查比較好——這就像是一個明晃晃的鉤子,明擺着等人上鉤那種。誰要是查,就是上了當。”
“……讓我們換個思路吧,誰想陷害我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查清楚,現在這個時空穿梭具體是個怎麼回事: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兩個名爲‘姬霄’的合法公民存在於這玄盟裏面。”
“這很重要?”在綠燈前面剎車停住後,在後車的喇叭連天聲當中,庫帕轉過頭來問道。
“也許其他人看來:事情已成定局,回到過去已經成爲板上釘釘的事實,根本沒有必要深究這些事情……不過……這對我很重要。”姬霄沉吟一陣,點了點頭。
“爲什麼?”庫帕毫不避諱,直截了當地問道,“我想……應該沒有人會和世界上另一個完全相同的自己鬧矛盾。”
“即便那個‘自己’缺少一部分你所擁有的經歷,但遇上和你相同的事情,他會做出相同的反應——如果經歷同樣的事,他亦會成爲完全一樣的你。”
“你說的沒錯,”姬霄點了點頭。
“……正是因爲這樣,我纔不忍心從他手中奪走屬於他的一切。”
這種情緒,不是所有人都能夠了解的;現在想來,除了些許對感情,對世界比較敏感的人們,唯有天真無邪的孩子們能夠共情吧:
下到喫喝玩樂衣食住行這樣的物質上的東西,上至“愛”這種虛無縹緲的感情上的反饋,這些東西說無形,在心中卻有形。
什麼東西不都是這樣嗎?愛就像是一份蛋糕放在桌子上,若是多一個人來分,自己喫到的蛋糕就不可避免地縮小了。
即便刀工再好,放到秤上面精準地分成完全相同的兩份……可那畢竟少了一半。
也許有的糕點師傅能夠花費心力再做出一個大蛋糕來,好讓每個人都喫到和先前相同的分量——那畢竟只是將重擔,轉移到了他自己身上。
也許有人會說:父母的愛,就算分給弟弟妹妹了,可弟弟妹妹,也會同樣愛着你,不是嗎?有失必有得,總體上,還是收穫的更多。
這就像是巧克力蛋糕之於抹茶蛋糕:我喜歡前者,可後者畢竟只是嚐鮮,也不知道那新口味的蛋糕有多大分量……說到底,我最開始爲什麼要和其他人分蛋糕呢?
也許正是因爲這種心態,正是因爲小孩子有時候看得比大人還透徹吧,他們在父母想要再添一個孩子的時候,纔會不依不饒地,又哭又鬧。
姬霄是個生來,桌子上就沒有放任何蛋糕的孩子,所以在一個男人決定和他分享自家的三個蛋糕的時候,他每天都過得很小心翼翼,生怕這只是一個夢——生怕明天早上睡醒的時候,桌上的蛋糕會消失不見。
現在,十多年前的夢魘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他不想做那個分蛋糕的外來人。
儘管他知道,這個世界的那張桌子即將要垮掉了,沒有自己去扶住,蛋糕掉落一地,只是不可避免的結局……這麼看來,是不是守護住了蛋糕的人,纔有資格享用呢?
這恐怕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笑話吧:正是因爲擁有的太少,才格外珍惜;正是因爲格外珍惜,纔會設身處地地爲那個“依舊擁有一切的自己”着想,不想從他那裏偷走任何東西。
情感上過於被動,總是爲別人想得太多而擔驚受怕,從不爲自己多想……聽起來,似乎很是高尚,很是美好——實際上,卻是一種不可言說的,莫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