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在即,窗外天雨淅淅瀝瀝,侯大貴獨坐偏室,心緒起起伏伏。整整一夜他都沒有閤眼,有時想到閔一麒等人的擔憂,緊張不安甚至有臨陣退縮之意;有時想到先前自己帶兵在河南、山西的一系列驕人戰績,卻又膽氣復生。
天人交戰,經久不斷。
直到篤篤的敲門聲驀然傳來,侯大貴回過神深吸口氣,抄起桌上的腰刀,毫不遲疑地站起身。哪怕躊躇兩難了幾個時辰,當現實來臨,神思瞬時廓清,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
“侯總管,靖和中、一衝兩營將士整裝待發,俱在校場內候命。”
門打開,灰濛濛的光照進室內,滿身帶水的鄭時新跨檻入內,微微躬身。
“宣府鎮城什麼動靜”侯大貴問道。
“繼拂曉使者之後,半刻鐘前使者復至,稱吳三桂軍已控制宣府鎮城上下,兵馬亦在動員之中。與我軍會期午後於柴溝堡北邊山地會合。”
侯大貴沒多說話,斂容點點頭,拔腿便走。
行到中庭,撞見匆匆趕來的郝鳴鸞,侯大貴道“你也起了,不在房裏好好休息”身負多處創傷、亡命一日一夜的郝鳴鸞昨日血水流涎滿地,滿堂皆驚,侯大貴本意是留他在懷安衛養傷,哪想到他還穿上了盔甲,“大夫怎麼說”
郝鳴鸞緊了緊甲冑,若無其事道“大夫沒說什麼,只說我生龍活虎。”
“上藥了嗎”侯大貴滿臉不信。
“沒,上藥了傷口若結痂,扯動之際反而劇痛難當,倒不如暫且簡單包裹。等過了這一陣,再慢慢調理不遲。”
“你這是何必。”
“我知曉北邊道路及韃子佈陣情況,此去柴溝堡,少不了我。”郝鳴鸞昂首說道,“而且我答應了孫傳庭,要與柴溝堡的將士共存亡。大丈夫一諾千金,不可食言。”
侯大貴看出郝鳴鸞眼神中躍動着熾熱的戰意,心知勸不住他,點頭道“好,你跟着我,打頭陣在前,屆時可先衝陣將援兵的消息帶給孫傳庭。”
郝鳴鸞眉開眼笑,拍手道“正有此意。”
三人並肩來到校場,一眼望去,校場之上兵甲林立,在雨中顯得格外肅穆。
閔一麒快步上前,低聲道“適才韓統制快馬到,其軍已出順聖川西城,正全力北上。”
侯大貴點頭道“好,密切留心宣府鎮城方向消息,切莫怠慢分毫。”
閔一麒猶有疑慮,道“不如再等半日”
侯大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軍不出,吳三桂必驚疑,戰未啓,已生嫌隙互相猜忌,如何能克敵制勝”又道,“等到了柴溝堡南邊的山地可不必急進,那裏距離柴溝堡不遠,已能直接威脅韃子背後,我軍駐防山地,再等吳三桂與韓袞兵到便是。”
閔一麒點頭道“這樣倒算穩妥。”
當下全軍上下再無異議,擂鼓三響,全軍競發。
因知宣府境內清軍兵力在萬人以上,侯大貴並未貿然拉長行軍隊形矇頭趕路,所部五千人寧願擁擠稍稍拖延些速度,也一直緊密相隨,並無半個人半匹馬落伍脫節。且每經過十里即停留一刻鐘整頓隊列,四面防範,甚爲警惕。
就這樣走走停停,全軍即將抵達柴溝堡南邊山地時亦只剛過正午。侯大貴號令全軍在林中避雨,兼抓緊補充給養,同時等待前去打探山地軍情的哨騎回稟。
很快,哨騎陸續回返,皆道前方山地只空留些殘旗斷甲,清軍不見蹤跡。侯大貴心思稍安,復問吳三桂行蹤。不多時,數十騎忽從東面來,帶頭的正是此前數次照面的吳三桂心腹吳國貴。
“貴軍何在”侯大貴盯着吳國貴問道。
吳國貴回道“已在洋河南岸。唐通負隅頑抗,我軍平定彈壓多費了些時日。”說完,取過懸掛鞍韉邊的一斗大包裹,甩手一拋。那包裹落在泥水中散開,裏頭赫然裝着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這是”侯大貴派人撿起腦袋,頗有驚異。
吳國貴呼氣道“唐通的腦袋。唐通執迷不悟,欲興兵阻擋王師,平西王以大局爲重,當機立斷,殺其人收其軍,這是憑證。”
侯大貴左右有認識唐通的,湊近辨認道“正是唐通。”
吳國貴在馬上不下來,繼續說道“我軍尚在整軍,而後將徑赴柴溝堡。今日雨勢漸歇,清軍從清晨便開始輪番攻堡,前線喫緊,半點耽擱不得。還請侯總管也儘快去往山北地帶,與我軍並肩作戰”又道,“以唐通的頭當投名狀,侯總管可知平西王赤膽真心”說完,自顧自打馬遠去。
侯大貴提着人頭,顧問左右軍官道“認準了,真是唐通”
左右軍官點頭應道“錯不了,是他本人,絕無冒名頂替的可能。
“好。”侯大貴命兵士將唐通的首級好生收了,摩拳擦掌,“傳令全軍,兩刻鐘內務必歸列整隊,三刻鐘時全軍翻山,違時者立斬不赦”
事到如今,鄭時新、閔一麒等軍將均再無多言,皆應命而去。
侯大貴轉身找到郝鳴鸞,對他道“你可先去柴溝堡,知會孫傳庭讓他堅持住。”
郝鳴鸞鄭重道“曉得,郝某在柴溝堡等着侯總管。”言訖,束甲上馬,引着十餘騎奮蹄馳躍,很快消失在茂密的山林間。
一如哨騎所報,原先在山地嚴防佈陣的那支清軍阿禮哈超哈早不見了蹤影,郝鳴鸞等騎一路進展順利,不久便至柴溝堡外圍。
目視遠方,清軍各營各陣旗幟翻動,人馬穿梭,正向着堡城方位逐漸推進。而遭到重創的柴溝堡正門和日前情況相仿,明、清兩軍攻殺糾纏,難分難捨。兩側屍積成堆,猶如座座小京觀。
柴溝堡之存亡確實只在一線之間了。
“弟兄們,走”郝鳴鸞槍頭一擺,做好了拼死突圍的準備。出堡時他尚有三百來騎,而今回堡,只剩十餘騎,面對洶涌依舊的清軍,自是危險陡增。
然而沒想到,這一次,清軍的堵截圍追卻甚是漫不經心。
郝鳴鸞環顧戰場,只見清軍正朝着柴溝堡正門方向收攏兵力,撒佈四野的散兵遊勇因此少了許多。
“看來韃子想全力以赴,今日就一鼓作氣把堡子拿下。”
郝鳴鸞見勢判斷,帶着十餘騎由空隙穿插疾進,不多時便衝到柴溝堡偏門。偏門守軍放他進堡,他一進堡,徑去見孫傳庭,卻在半道就撞上了得訊匆匆迎來的孫傳庭。
“援軍到了嗎”孫傳庭扶住郝鳴鸞雙臂焦急詢問。
“來了,在路上。”郝鳴鸞答道,“侯大貴在南,吳三桂在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