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2年的春天是以一個意外發現來開頭的。
在桃花再一次爬滿枝頭的時候,秦究從自家的倉庫裏翻出了一把老舊的尤克里裏。正是他們當初剛到達這個世界不久時和溫知夏一起親手做的。自那次月下窗前求愛後,溫知夏也偶爾將它拿出來彈奏過幾次,但隨着後來他們逐漸開始爲各自的事情奔走,這把琴也就自然而然地被束之高閣。
他將琴身細細的用沾了水的布巾拭掉灰塵,輕輕的撥弄了一下琴絃,音箱裏的灰塵被震了出來,直衝他的鼻孔而去,惹得他一陣嗆咳。琴的音色也變得灰撲撲的,不如記憶中的清澈透亮。
“不如我們做一把新的?”一個女聲在他身後響起。
秦究猛地回頭,就看見溫知夏靠在倉庫門上,笑眯眯的看着他。
再次做琴的過程並沒有他們想象中的那麼容易。
一來或許是他們的時間並沒有從前那樣充裕,溫知夏終歸也是擔任元老院裁判官的人,天天都有政務要處理,只有秦究這個退伍軍人略閒些;二來也可能是因爲年紀增長,二人的心態都淡了許多,做起手工活來也就閒散了很多,不像年輕時那樣心氣高、趕時間。
不多不少,當琴最終做好的時候,三個月的時間也這樣稀裏糊塗的就過去了。仔細想想竟跟第一次也差不多了。
溫知夏再一次坐在了葡萄藤下,膝邊是已經增成了一本辭海那麼厚的筆記本,她像很多年前一樣,將琴放在大腿上,信手撥動了琴絃:“這回想學什麼?”
塵封的記憶一時翻涌出來,秦究心中像是被什麼填滿了,他笑了笑,淡淡地說:“教一首我能唱的。”
末了,他又想了想,加了一句:“拜託。”
眼前的情景好像多年前的復刻般,溫知夏也懷念的笑了:“小麻雀的《玫瑰人生》[1]聽過嗎?”
*
約摸是兩個人的腦子都不那麼好使了吧。
一個人絞盡腦汁地回憶歌詞,另一個費勁巴力地吞嚥法語。
趁着溫知夏難得的假期,兩個人在家裏閉關了三天,可算是把這首歌搞完了——一半。
“可以了,我覺得,”秦究整張臉都透着痛苦,“我現在又開始忘前面的歌詞了。”
溫知夏在心裏鬆了一口氣,實際上,她也根本想不起後半首歌詞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秦究將新做好的琴背在後背上,忽略了牆上那扇門,還是像年輕時一樣,帥氣的翻過了院牆。
謝天謝地,這翻/牆的技能還沒隨着年齡的增長而退化。
他再次悄無聲息的來到了遊惑的窗下,靠坐在地上。只是這次,他沒有着急開始。
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閉上眼睛,初夏的夜晚微涼的風捲過漂浮在空氣中的草木花叢的淡香,調皮的鑽進他的鼻腔;屋內人翻動紙頁的沙沙聲,清淺的呼吸聲都真切的被他的耳朵捕捉到。和上次不同的是,這間臥室經過十幾年的歲月,已經增添了很多他們兩人共同生活的氣息,他甚至能隔着這麼遠聞見被褥中散發的一點微弱的潤滑油的味道,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屋內的畫面,比如:遊惑現在以怎樣的姿勢坐在書桌前,蠟燭上低落了幾滴融化的蠟油,以及那隻永遠趴在他腳邊的老狗。
秦究的嘴角爬上一抹微笑。
如果早20年問他這個問題,他一定不會想到自己竟能如此專一的將一生和另一個人如此緊密的捆綁在一起。
而且,他心甘情願,甚至求之不得。
他突然就不那麼在意被溫知夏反覆強調的咬字和發音了。
時間、地點、感情。
一切都是這麼的契合。
“他的雙脣輕吻我的眼,
嘴邊掠過一彎淺笑,
這是他最動人的樣子,
他只屬於我。
當他挽着我臂膀,
輕聲的對我講,
我看見了如玫瑰般的人生,
我對他講着情話,
日日夜夜都道不完,
讓我感覺自己無法替代,
幸福的暖流,
傾入心扉,
它從何而來,我心知肚明,
我們的人生相互交織,
他向我許下人生的誓言。
每當我想到這些,
便感覺到心在跳躍,
它從何而來,我心知肚明,
我們的人生相互交織,
他向我許下人生的誓言。”
遊惑從聽見第一個音符開始,就剋制不住自己往窗外望去的衝動。
又是一門他聽不懂的語言。
溫知夏似乎從來不教秦究那些大家都能聽懂的歌。
他曾經也不明白這是何用意。
可此情此景便是再清楚不過。
當沒有歌詞的束縛注意力時,那些透過音樂直抒胸臆的情感變得更加直白明顯。
他向窗戶奔去,卻在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剎住了腳步。
放輕了動作,他靠在牆角,順勢滑坐了下來,銀色的月光慷慨地灑在他精緻的眉目上。他和愛人一牆之隔,靜靜地聽着,直到最後一縷清脆的琴音也飄飛進了澄澈的夜中。
他驟然從美夢中驚醒,才發覺外面已經再次陷入寂靜。他猛地站起來,趴在窗戶上,才發覺那雙黑色的眼睛像昨日重現般,帶着笑意深情地望着他。
他沒有猶疑等待,沒等秦究站起身,便出人意料的從窗戶翻了出去,在秦究驚訝的目光中,半跪在那人身前,攬住他的後腦吻了下去。
他感覺到秦究似是笑了,貪婪地縱容了他一會兒後,便禮貌的討回了主動權。
*
奶茶在那個夏天走了。
那是一個豔陽高照的好天,天朗氣清,午後的陽光透過翠綠的葡萄藤,在人的眼皮上投下一片一片搖曳的暗影。
溫知夏出去辦理公務,遊惑就自然而然地佔據了她的位置,而秦究在照顧着本家的花園。
奶茶已經是一個高齡的“老人”的,一陣喉嚨裏的渾濁聲音過後,那陪伴他13年之久的溫熱柔軟的鼻尖永遠變得冰涼。
一家人沉默無言地在自家院子裏奶茶最愛的那棵樹下掘了一個坑,安靜的葬了這位陪伴大家度過5000多個日日夜夜的夥伴。
夜晚降臨的時候,羅馬逐漸沉入夢鄉,遊惑發現自己正獨自一人坐在那座小土堆前。他一向不太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偶爾超常發揮,但並不是在這種時候。他悵然若失的撫摸着自己空蕩蕩的腳腕,等待那隻可愛的小奶狗像口香糖一樣黏上來,甩都甩不掉的那種。貴婦人家門口的窘迫好像還歷歷在目,從沒想過自己堅冰般的性子能這麼輕易的就融化了,而自那之後彷彿一切都變了樣子,他的生命一下自不再只是黑白灰,剎那涌入的顏色曾讓他應接不暇。幸好這些新添的家人對他足夠的耐心,寬容他按照自己的進度逐漸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