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高盧比靠南的羅馬冷了不少。
溫知夏走得着急,忘記帶保暖的衣物,直到北上的半途才發覺冷得要命。她的鼻頭和耳朵被凍得通紅,平日裏修長的脖頸此時倒變成了劣勢,拼命地將下巴縮進衣領裏可還是露了一小節在外面,縱容呼嘯的寒風灌入衣襟。
她在愷撒的軍營外拴了馬,腳下傳來落葉嘎吱嘎吱的脆響。整個阿萊西亞營地建在西南側的半山腰上,迎着風向望東側的破頂上望去,就能隱約看到冒着炊煙的敵軍堡壘。橫貫在敵我雙方中間的陣地上,蜿蜒着一整條人工修造的溝渠,仔細觀察甚至能看到幾分人類活動的痕跡,可種種情況表明,這些暫時隱蔽在軍工壕溝裏的人並不是羅馬或高盧的正規軍。
愷撒的軍帳大門被厚厚的毛氈嚴防死守,一路上他都沒見到什麼士兵,只有極個別疑似是醫療帳內傳來傷員痛苦喊叫聲纔給這裏帶來一絲鮮活的氣息。
溫知夏隨手摸了幾枚硬幣遞給在軍帳外站崗的兩名衛兵權當小費,偏頭從撩起的毛氈下鑽進了軍帳內——
愷撒的軍帳像是這肅殺秋風中僅存的一處桃花源,木料在簡單的火盆裏發出安靜的嗶剝聲,藍色的火苗從焦黑碳化的地方跳脫而出,舔舐着新填好的柴火。火盆輻射而出的熱氣讓旅行的疲憊躍然浮現,她悄無聲息的脫下外袍,毫不客氣地掛在了離火盆最近地衣帽架上,私心希望自己走時還能帶走幾分室內的溫暖。
愷撒這時候才注意到有客來訪,似乎很意外竟然是她親自到訪,可還不等他開口寒暄,溫知夏便單刀直入道:“茱莉亞死了。”
愷撒忙着寫字的手一頓,一個剛剛寫成的字母立刻被濃黑的墨汁污染,他盯着那團墨跡看了一會兒,便扔下筆、揉了已經作廢的手稿,丟進了身旁另一個火盆裏。
“這種消息以後寄信來就可以了,”愷撒的神色到沒有太大的波動,從一疊文件裏拿出一張新紙,重新另起開頭,“你沒必要親自跑一趟。”
“她死於產褥熱,”溫知夏巋然不動,“臨走時擺脫我親口告訴她的父親,她愛您。”
一時間軍帳內只有柴火燃燒的爆裂聲。
溫知夏細細的打量着愷撒的神情,那張臉上看不到明顯的悲傷、痛苦、擔憂和悔恨,又或許是四者兼有而彼此相互沖淡了,多年的政治生涯讓他下意識地隱藏自己的情感,不能暴露出任何脆弱的一面給任何潛在的敵人。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愷撒淡淡的說,戰爭白熱化的狀態下甚至連悲傷都是奢侈品,“她母親就是生她時沒的。給你造成麻煩了,溫知夏小姐。”
說完,他便重新起筆,帶着一股看淡了生死的態度,收回注意力於面前的公文上。
溫知夏沒有動。
“還有什麼別的事嗎?”愷撒見她沒走,捏了捏鼻樑問。
“您的士兵都去哪了?”溫知夏輕聲問。
“人手不夠,去挖戰壕了。”一個不算很難回答的問題,愷撒卻考慮了一會兒才淡定作答。
“我此行還想再探望一下我哥哥和我家的好友——也是您的軍械工程師蔡曜靈。”
“秦究你暫時見不到了,第十三軍團如今在西山坡上據守;蔡曜靈大約在東邊指揮壕溝挖掘工作。”
“您這是在挖第二層壕溝嗎?”溫知夏試探地問。
“前兩日山上的那些人頂不住壓力了,從左翼突圍出了一支小隊,大約是去報信求援的,我們沒能把他們抓住。”愷撒倒是痛快的承認了,“本來維欽託利已經快撐不住了,連城裏的平民婦女小孩都給趕出來了。但這回我們大概要好被兩面夾擊準備了。”
“在山上壕溝裏活動的是敵方被趕出來的平民?”
“是。”
“如果是這樣,那我建議您立即發動進攻,速戰速決。”
愷撒聽到這句話才從面前的紙上擡起頭打量着他:“爲什麼?你甚至不瞭解兵力多少就能下如此草率的結論嗎?”
“兵力數量對比固然重要,但是無論您兵力有多少,敵軍派來增援都是不利的情況,您剛纔告訴我蔡曜靈在山的東面修二層戰壕,所以大概是想修一圈防禦工事徹底將山包圍起來困死山上的維欽託利。而您也看到了,這一方法非常奏效,維欽託利已經不得已將平民趕出城以避免不必要的消耗,此時士氣正是低落、補給短缺的時候。您既然能有足夠的兵力將山包圍起來,那想來兵力差距也不會過於懸殊,建議您連夜將東山的主力調回來,只留一個小隊埋伏在未完工的戰壕裏守株待兔。最遲後日就發起進攻,一鼓作氣拿下這個據點。”
“只怕你這個方法施行後,我方剛佔領了阿萊西亞,敵軍的增援就到了,我方又要打一場惡戰。”愷撒徹底將筆放到一邊,雙手食指交叉放在桌面上和她討論了起來。
“您征戰高盧這麼多年,羅馬裏的傳言也是您屢獲戰功,爲共和國帶來了不少財富,目前整個高盧的局勢對您有利,”溫知夏不慌不忙地說,“我打賭援兵得到消息後不會前來。
“另外一點,能讓您如此認真對待的對手,想必也是高盧部族裏很有聲望的領袖,他被您生擒,增援的人能不心生恐懼嗎?”
“你不瞭解戰況,”愷撒在她說完後立刻逼問道,“高盧騎兵非常驍勇,我們羅馬的騎兵無論身材、馬匹和配給都抵不上他們。包圍戰最忌讓敵人撕開一條口子突圍而出,而我們現在做不到這一點。”
“我不是很瞭解騎兵的具體戰術,但如果能有一支勢均力敵的騎兵隊伍這件事情是不是就能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
“好吧,你到底想說些什麼?”
“我能有辦法給您調來一隻足夠強的騎兵,您則抓緊時間發動總攻。”溫知夏語氣平平淡淡。
愷撒聽了這荒謬之言被活活氣笑了:“放眼望去整個羅馬都找不到一隻好的騎兵隊,你就有辦法了?”
“我方增援不在羅馬,而在日耳曼。”溫知夏回答。
愷撒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
“還是那句話,您發動進攻,我這個人上不了戰場,但好歹作爲西塞羅的徒弟耳濡目染這麼多年,能幫您遊說一支隊伍。”
“你幫我的目的是什麼?”
“阿萊西亞這一戰將是高盧戰局至關重要的一戰,如果您因爲我的建議打贏了,我想請您幫我一個忙。”
“說說看。”
“我的老師西塞羅是個德高望重的人,但您也知道,他經過流放一事後也無意於政事了,”溫知夏說,”我見他最近醉心於研究希臘文化,您找一個機會,給他安排一個外派的總督職務,最好是能去希臘行省任職,標準任期5年的那種。“
“這很好操作,我內心也很欣賞西塞羅先生,”愷撒飛快地摸了一下鼻頭,這一動作被溫知夏敏銳的捕捉到了,“他當年卸任執政官後也沒有按照流程外派,就權當補一下流程。”
“這樣就好了。”溫知夏心中暗笑,起身拜別愷撒,“祝您凱旋。”
她剛走到門口,掀起門簾,只聽愷撒的聲音幽幽的傳來:“倘若這次克拉蘇東征勝了,那一切都好說;如果他敗了——”
溫知夏沒有回頭去看。
“你可得快一點站邊了,溫知夏小姐。”
溫知夏深吸一口氣,謹慎地答道:“我哥、我哥的——”她卡頓了一下——“愛人,以及蔡工程師都在您手下,您大概不缺我一個吧。”
“我有聽到一些傳聞,”愷撒不緊不慢地說,“據說你不能競選執政官,並非因爲你是個女人。”
門簾被拉開,冷風呼的一下關進了帳內,嘩嘩的掀動了愷撒桌上的手稿。
“而是你的老師西塞羅,從一開始就剝奪了本屬於你的這個權力。”
一片枯黃的落葉飄落在了溫知夏的兜帽裏,遠處山丘上阿萊西亞堡壘的炊煙還在肅殺的寒風中做着垂死掙扎。
她沉默地駐足在愷撒的軍帳前,宛如一座豐碑。不知道過了多久,才道別了門口的衛兵,囑咐他們不要泄露任何她曾經到訪軍營的消息後飛身上馬,一刻也不敢耽擱的向兩日路程外的日耳曼部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