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氏族學距此大約有數裏山路。
章越與郭林二人起了個大早,學究渾家給他們煮了兩碗山菜粥。
面對這一碗連油花都沒有的山菜粥,章越和郭林喝得一點不剩。想穿越前自己頓頓無肉不歡,而現在清湯寡水的山菜粥都能喫得如此香甜,而且意猶未盡。
二人走了近一個時辰終於趕到章氏族學。
章氏族學建於南峯,山上本有一寺。章得象在未發解前,曾於寺中讀書,列位宰相時將此寺改作家廟。按宋律官員可以奏請天子爲先祖設祠院,但唯有執政纔可將祠院設在寺觀中。
而這章氏家廟也兼作族學方便族中子弟讀書。
說起章氏淵源,要從先祖章仔鈞說起。
五代亂世時,藩鎮相互攻伐。章仔鈞爲閩國大將,屯兵浦城,鎮守入閩門戶之地三十年,屢敗南唐來犯。
章仔鈞病故後閩國自亂,南唐南北會攻於建安。
城破時,南唐軍欲屠城。其妻練氏舍一人之命,活全城百姓,被稱爲練夫人。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章仔鈞有子十五人,孫六十八人。章氏於浦城繁衍,人口衆多。
章仔鈞爲章得象的高祖。章得象於鹹平五年進士及第,授官大理寺評事。
時宋朝立國已五十年,自太祖開國以來所用將相皆北人。太祖曾刻石禁中曰‘後世子孫無用南士作相,內臣主兵’。
但章得象爲宋仁宗破例簡拔,爲宋代閩人第一位入相者,扶掖了南方聲譽,聲動天下。
相傳福州有一條南臺江,閩人謠曰:“南臺江合出宰相。“至章得象相拜相時,南臺江水退沙涌,行人可涉水至江對岸,後人稱之‘沙合可涉’。
慶曆年間,章得象與富弼、韓琦同在樞輔。富,韓二人皆少年執政,頗務興作。章得象位丞相,終日默然,不勸一句。
旁人問:“富、韓勇於事,怎麼辦?”
章得象道:“我每見小兒奔噠,從不訶止。等他臉撞牆上,就知道痛了。這時他方猛於奔跳時,你勸不住的。”
章得象這話裏透着宰相氣度。
章越雖沒有進族學的資格,但頗以章得象自豪的,將來如果有機會,也想如他這樣裝個逼。
官家啊官家,我到底該拿你怎麼辦?
如今富弼,韓琦二度爲相,而章得象已是病故,留此晝錦堂遺澤族人。
另外說一下與章得象同朝爲臣的范仲淹。范仲淹年少家貧,爲官之後仍是生活儉樸至極。范仲淹卻買了一千畝地拿來建作義莊,贍養貧窮的族人。
章氏族學稱晝錦堂正建於南峯山上。晝錦二字與錦衣夜行互爲反義詞。無獨有偶,韓崎也有一座晝錦堂,歐陽修還爲此寫了一篇《晝錦堂記》。
章越與郭林從山下至山上行來,道旁多植桂樹。這時正值桂花盛開之時,二人一路從山下行來,但聞香飄滿山,令人心曠神怡。
浦城多植桂樹,六朝時江掩知浦城時,曾寫有‘香枝兮嫩葉,翡累兮翠疊’的詩句。而桂又通貴字,明清鄉試在八九月,因此人稱桂榜一語雙關。
二人來至晝錦堂前,與門子通報一聲。
等候之時,章越看着眼前青瓦雕樑,再以朱漆刷就的蜃灰夯牆,不用想也知比自己所處的茅屋高大尚了不知多少。
堂前還有一石碑,爲章家進士題名碑。包括章得象本人之內一共有十五人之多。
然後門子引着二人走至堂左。二人沿途但見樹蔭,廊間,石墩間或有男子持卷誦讀,也有人在投壺,甚至射箭的。
既有剛束髮不久,有的則有近三十。
章越沒看過古人射箭,不由放緩腳步,但見一名近三十歲的青年,正彎弓射箭。雖看不見箭垛,但聽喝彩聲陸續傳來,可知是箭無虛發的。
那人也是很是得意,放聲一笑,很是意氣飛揚。
章越還要在看,聽得郭林催促,這才叫快腳步。
但聽郭林壓低聲音道:“此地不比塾中,來時我如何交待你的?要謹記處處守得規矩,沒人問你,不可多說一句。”
”是,師兄。”
二人再來至一偏堂。
門子安排二人各坐在一張几案後。
不久一名寬袍大袖的老者步出,但見他五十有許,在南人之中,他的身材算是高大的,鬚髮皆白。
章越看了一眼,不由低聲讚道:“如此纔像是教書的。”
說完章越看了郭林一眼,幸虧他沒有聽到。
夫子身後跟着兩名學生,章越認出此人正是方纔在院中射箭之人。
“先生!這二個少年即是來此傭書的。”門子介紹後即站到一旁。
那老者點了點頭撫胡坐在塌上,而那學生對門子道:“讓他們寫幾個字來看看。”
“是,齋長。”
案上有現成的筆紙,門子去學堂給二人端來研磨好的墨水。
章越和郭林一併提筆點墨看向這名學生。
對方向二人道:“范文正公的《南京書院題名記》可會?”
章越,郭林對視一眼,然後一併搖頭。
那人搖了搖頭,一揚袖道:“……經以明道,若太陽之御六合焉;文以通理,若四時之妙萬物焉。誠以日至,義以日精。聚學爲海,則九河我吞,百穀我尊;淬詞爲鋒,則浮雲我決,良玉我切……”
“……至於通《易》之神明,得《詩》之風化,洞《春秋》褒貶之法,達禮樂製作之情,善言二帝三王之書,博涉九流百家之說者,蓋互有人焉。
郭林,章越連忙提筆刷刷寫下。
章越邊寫邊想,慶曆新政時,范仲淹,韓琦,富弼爲變法派,章得象雖沒有阻止,但卻是不贊成。我等身爲章氏子弟,拿范仲淹的文章來讀好嗎?
不過這句‘聚學爲海,則九河我吞,百穀我尊;淬詞爲鋒,則浮雲我決,良玉我切’,讀來真是有磅礴浩大之氣。再想想范仲淹的爲人,與他的爲官一樣,都是可以跨越千古的。
想到這裏,章越已是寫完。
門子將郭林章越二人所寫奉給那學生。學生再奉給老者。
老者先看郭林的字點點頭道了句‘尚可’,
隨即又看章越的字,老者眉頭一皺道:“差些。”
說完老者欲走,結果已很明顯了,章越則起身道:“啓稟先生,學生也自知字寫得不好,可否只要一半錢!”
老者搖了搖頭:“就算你不要錢,但抄來不能看,也是浪費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