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八月是晴朗的八月，灰色的天空看起來就像藍色一樣。
看起來像。
鑫旺飯店的包間裏，李小亮坐在一羣編劇中間，聽着大家互相打招呼，說着場面話。
作爲一個一心努力研究劇本，特別正義凜然的人，李小亮雖然不是說不參加聚會，但至少能躲開的，他一定會躲開。
就像他從來不會開口向別人推薦自己的學生弟子一樣，李小亮覺得搞文字的人，就應該一心一意搞文字。
在歪門邪路上下功夫，最終也只能走上歪門邪路。
但直到今天，他已經破了兩次例了。
而且這兩次破例，都是因爲一個人。
張昀。
倒不是說張昀有多優秀——雖然他確實非常優秀——只是因爲李小亮對張昀，一直存着一種愧疚心理。
當初聽信於朝北的話，以爲張昀使用了不正當的競爭手段，結果鬧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李小亮便想帶着張昀參加京城編劇聚會，爲張昀提供一個進圈的機會。
可是李小亮也沒想到，陳琦喝多了之後，酒品會那麼不好，竟然當衆讓張昀幹出泄露自己的創意的事。
張昀把自己的點子說了出來。這一說，看看吧，現在影視劇市場上，很多的棋牌類劇本。
這是李小亮當初犯下的錯。
也正因爲李小亮對張昀的愧疚，想要彌補張昀，所以他纔會答應張昀，來幫他演一場很是罪惡的戲。
即便要坑的人，是一個剽竊他人創意的小偷。
“彭傲，聽說你新上的《我是棋聖》，成績很好啊？”席間，有編劇調侃着彭傲。
李小亮看了一眼彭傲，彭傲看起來三四十歲，臉上沒有多少皺紋，一張國字臉，似乎忠厚老實。
很難想象長着這種臉型的人會是一個品行低劣的人。
即便知道了林鎮遠創意被剽竊的始末，李小亮還是不太相信。
“沒有，只是有點成績而已。而且我就是個編劇，賺得也不多。”彭傲手裏提着酒杯，一邊說着謙虛的話，臉上卻帶着一種滿足的笑意。
“別謙虛了，你這個劇本不得賺翻了？”又有人問道。
彭傲道：“沒那麼多，稅後一百五十萬吧。”
衆人：“……”
一百五十萬，確實“不多”。
被彭傲這麼一凡爾賽，大家也沒有繼續問下去的慾望了。組織聚會的人隨便說了兩句，聚會便正式開始。
推杯換盞，杯盤狼藉，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酒足飯飽後，大家都喝了至少半斤的白酒，或多或少有點上頭。
李小亮也沒少喝，看起來也是東倒西歪的，不過他還很清醒。
“彭傲！”趁着這半醉未醉，尚且清醒的時間，李小亮湊到了彭傲身邊，“來，咱倆喝一個。”
“哎喲喲，李老師可不敢讓您敬我，得是我敬您。”彭傲急忙雙手端杯，將杯口壓得老低，恭恭敬敬地喝掉了杯中的酒。
“剛纔大家都在恭喜你，我也是沒插上話。你那個《我是棋聖》的劇本，寫得確實不錯。”李小亮佯裝喝醉，口不擇言地道，“彭傲，你這個劇本里‘隱世高手居於市井，重新出山奪得冠軍’的點子，是怎麼想出來的啊？太絕了！”
“這個……這個嘛……”彭傲的臉上有些小小的尷尬，但喝完酒後的潮紅倒是看不出臉色的變化。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說。”李小亮制止了彭傲的解釋，“之前我看有新聞說，你是抄襲別人的創意？”
“啊？”彭傲就算臉上再紅，臉色也有點難看了。
他還以爲李小亮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剛想生硬地將這個話題帶過，卻沒想到李小亮轉而說道：“我跟你說，就這種事情，絕對是栽贓陷害！”
“哦？”彭傲愣了一下，“李老師，您怎麼……這麼肯定啊？”
李小亮道：“那個林鎮遠，不是和張昀混得熟嗎？張昀是我的學生，你不會不知道吧？”
“知道知道，這事兒我知道。”彭傲點點頭。
“張昀那小子啊，在編劇班學習的時候，就是個愛說大話愛吹牛的人，不過那時候他表現得很好，我一直挺喜歡他的。
“但是我最近才知道，原來那孫子啊，竟然剽竊別人的創意！這事兒我被他足足懵逼了三年！
“我之前不還帶着他參加聚會來着嗎？當時我真以爲他是個可塑之才，沒想到就前幾天，我有個不幹編劇了的學生過來跟我訴苦，你猜他怎麼說？”李小亮深諳講故事的精髓，想要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必須要在合適的時間，小小的互動一下。
果然，李小亮這麼一互動，彭傲當即就來了興趣，他問道：“怎麼說？”
“他說啊，張昀拍的那個《沉默的真相》，還有那個《隱祕的角落》，還有那個什麼，就那個科幻獎的宣傳片，都是他的創意。張昀全都是抄襲的！”李小亮痛心疾首，很是懊悔地說，“虧了我還拉下臉，把張昀介紹給陳琦，沒想到這個傢伙，是個剽竊別人創意的無恥的小偷！是個人見人打的狗賊！畜生！狗日的！狗孃養的……”
李小亮一個詞兒一個詞兒地往外蹦罵人的話，旁人聽了直呼過癮，彭傲越聽越覺得心裏難受。
雖然知道李小亮是在罵張昀吧，可是彭傲不也是個剽竊別人創意的小偷嗎？
他能不難受嗎？
“算了算了，不提那個晦氣的傢伙了。”李小亮一口乾掉了杯中酒，嘆了口氣，“現在人家自己開公司，自己當老闆，一部網劇賺了好幾千萬，咱們這幫小編劇是完全比不上人家了。剽竊這事兒，沒有證據，想告也告不了……我還就納悶了，像張昀那種傢伙，是腦子裏一點墨水都沒有嗎？自己想個創意不行嗎？非得剽竊別人的？真是狗孃養的……”
彭傲在旁邊一邊聽着，一邊賠笑，一邊難受，一邊腹誹，但也不敢多說什麼。
李小亮說完那話，似乎是發泄完了，倒也安靜了下來。
酒局還在繼續，轉眼之間，大家都已經喝得爛醉如泥，彭傲更是喝得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這時，李小亮歪歪倒倒，又湊了過來，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彭傲，你那個《我是棋聖》的劇本我太喜歡了，我覺得你的劇本寫得太好了！正所謂達者爲師，我最近想了一個點子，有點兒拿捏不準，你來幫我看看吧……”
聽到李小亮的話，彭傲先是一愣，然後猛然一驚，他下意識看向李小亮，卻見李小亮迷濛着雙眼，看起來已經醉得一塌糊塗。
有一種人喝醉了，就願意跟別人說話。
還得是說掏心窩子的話。
李小亮難道就是那種人？
彭傲心裏琢磨着，卻聽到李小亮低聲說道：“我跟你說，這個點子我從來沒跟別人說過，我一直猶豫着這個點子好還是不好，你幫我參謀參謀。
“我跟你說，這個點子是怎麼樣呢……最近不是都在寫棋牌類劇本嗎？我就想寫一個不一樣的。我想寫個打檯球的劇本！
“我想寫一個大女主戲，這個女主很小的時候家裏就出了車禍，父母雙亡，只剩下她一個，被送到了孤兒院。因爲情緒不穩定，所以她在孤兒院被心理醫生治療。後來雖然病治好了，卻染上了非常嚴重的藥癮。再然後啊，孤兒院有一個檯球桌，她偶然之間被一個護工帶着打了一把檯球，一下子她就喜歡上了檯球，並且開始展露她在臺球方面的天賦。等長大以後，女主一路過關斬將，最終成爲九球天后……”
李小亮可能是喝得太多了，說話語無倫次的，不過他話中的意思，卻表達得很清楚。
彭傲一開始還不是很仔細地聽，然而聽着聽着，他那幾乎睜不開的眼睛，卻突然像餓狼般，亮起了閃爍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