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然的聲音依舊輕緩,聽不出任何強迫的壓力,倒是有一種真誠的態度在其中。
他在表示,自己真的想要了解。沒有任何命令和強迫的色彩,完全是對等的詢問。
他的發問,似乎向周浩軒表明,這個問題無關乎案子,也不爲旁的什麼,只關乎他們兩人。
是沈然自己需要這個答案,於是向他發問,看他願不願意給。
在與沈然的對話中,不是警察和嫌疑人的關係,更像是兩個純粹的平等的人。
這種感覺在周浩軒的身體和周圍環繞,他對此還有一些不習慣。
他收斂了笑意,皺眉看着沈然。
剛纔也是這個叫沈然的人,揭穿了他的面具,說出了一些他自己過去也不曾意識到的面相。
這是一個什麼人,心理專家?他對待我的感覺爲什麼和別人不同?
周浩軒的心裏產生了一絲沒有過的波動。
這種感覺是什麼,好像有一個詞可以形容它,那個詞是什麼?周浩軒想了許久。
尊重?
原來是這種感覺?
在他的印象中,自打他誕生以來,他沒有想過用這兩個字去對待誰,也沒有這方面被對待的經驗。
平等地尊重一個生命,無論對面坐着的是高官還是罪犯,這已經是沈然的職業習慣。
他的腦中依稀記得還在學校時,導師就曾向他強調過這方面的觀念——
“以我的經驗,監獄裏90%的罪犯,並不是天生的反社會人格障礙,在他們當中也有善惡觀念的存在,他們也會對他們當中那些最不齒的那些罪犯,例如強姦.幼.女的人,報以譴責和唾棄。
而人們之所以犯罪,原因是複雜的。我們要去理解這個事情,要比一般人更加地願意去了解他們,這樣他們的心靈纔有可能獲得重生和救贖。”
每一次想起老師樸素的臉和語言,沈然總會感到內心的波動。
現在,他正用這一絲波動去影響坐在他對面的人。
陸城聽到沈然這樣說,很快就領會了他的用意,他配合着說道:“如果你願意說的話,我們也可以關掉監控和錄音。”
這會增加嫌疑人的安全感,在一些特殊情況下可以套取嫌疑人的信任,誘導其說出關鍵信息。
不過這次陸城不打算欺騙周浩軒,不只是裝裝樣子而已,他確實同意關閉監控一段時間。
畢竟這已經不是破案的關鍵信息。
周浩軒對於是否被監控倒沒有表現出特別的在意,但他們營造的氣氛倒是讓周浩軒有了一種很不一樣的感受。
想要傾訴的感受。
“他該死……”周浩軒低着頭,看着桌面,彷彿陷入回憶。
“誰?李鈺雯還是……”沈然接着和他對話。
“父親。”
“你父親怎麼了?”
“你們有沒有調查過我母親怎麼了?”他擡頭盯着陸城和沈然,眼神裏有憤憤之色。
說完這句話,他又低下頭,移開了視線,此時他臉上的笑容早已經消失無蹤。
陸城快速地回憶了一下警方的調查過程,他們確實還沒有對他的母親進行過詳細的調查,發現周浩軒的作案證據的過程太過突然,接着就是訊問和現場勘查,尤其是對他本人的訊問,讓案件更加快速地找到了突破點,現在只要按照口供收集到完整的證據,這案件就算破獲成功了。
沒有人再去關心他的母親是誰。
陸城想了想,回答道:“我們去你家的時候,我問過你,你母親在哪裏,你說他們離婚了,她很早就不和你們住在一起了。”
“是啊,她很早就不和我們住在一起了。”周浩軒略帶嘲諷地笑了笑,笑得很輕,還有點苦澀。這一點笑消失不見,他的臉很快又恢復了原狀。
他的目光看向前方,但是並未注視沈然和陸城。
看不出他聚焦在什麼地方,沈然覺得他可能看見了母親。
“你回來得正好,你站在這裏,一起看着。我說過的話,你們要聽,明白嗎?不要總是以忘記了,忽略了爲藉口。一個優秀的家庭需要優秀的家風才能維持下去,你明白嗎?”
周浩軒的父親周秉霖在以家長的姿態教訓着家裏的一位成員。
那是在家裏的飯廳裏,在一張長形的圓桌旁,家裏的幾人都還沒有上桌,晚餐的飯菜也沒有按時做好。
保姆被周秉霖提前打發走了,晚餐也自然往後延遲。
這裏不是周浩軒在申市的房子,是在他上大學之前的家,在鄰市的一幢二層小洋房裏。
正如周秉霖所描述的那樣,他出自一個優秀的家庭,父親近十年以來的生意越做越大,雖然偶有波折,但一直在嚴謹的作風下,不斷壯大。
還是同樣清冷的綠色牆漆,紅木傢俱的風格。
父親的審美傳統,古板,始終沒有過變化,裝飾風格也和他的性格相互映襯。
母親自然也是一個傳統的女人,否則不會被父親選中。
不過在父親看來,她有的時候似乎還不夠傳統,偶爾還是有所偏離。
就比如說今天……
今天,在家裏接受父親批評的並不是周浩軒,而是他的母親。
周浩軒穿着校服,揹着書包,剛剛放學。
他回到家走進二樓餐廳,一看見母親和父親,他就猛地感覺自己頭暈目眩,目眥欲裂。眼球和青筋都暴突了出來。可是他卻不能發出聲音。
他告訴自己,不能發出聲音。他只是站在那裏,低垂下腦袋,一聲不吭地握着拳頭,不去看眼前的景象。
父親走到他的身邊,用手搭在他的肩上,沒有發現他已經把掌心的指尖深深地扎進肉裏。
“你母親今天犯了錯,所以要接受懲罰。你也一起看着。以後你就知道要怎麼管理你的家庭。”
周秉霖舉起手中的一根沾染了細微血跡的細皮鞭,準備再次使勁地往前揮舞過去。
周浩軒見狀,不再低頭沉默,立刻上前抓住他父親的右手。
他一邊緊緊地握着父親那隻握有皮鞭的手,一邊彎下膝蓋,跪在地上,他懇求父親道:“別,爸爸,別……”
周秉霖看着自己雙膝跪地的兒子,皺了皺眉頭,不太滿意地道:“男孩子,不要動不動就下跪。你就是心軟。算了,她是你媽,你總要爲她求情的。你以後在自己的家庭裏可不能這麼沒有威嚴。”
勸誡完兒子,周秉霖丟掉手中的皮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