鄠縣位於京兆府,距長安不過半日腳程。
這裏並非戰略要害之地,只是屬於京兆府邊沿地界。此縣南部大半地區,都屬終南山密林,只北部適宜耕種。
縣境內中部開始,往南就是終南山。山北麓支脈,有牛首山。牛首山北端,有五豐村,取五穀豐登之意。
新朝初立九年,天下基本安定,計口授田,百姓分得了田地,朝廷又實行休養生息之策,本應能過上好日子。
關中平原經過千年耕種,土地肥沃,可謂沃野千里。
鄠縣北部,便屬於關中平原。只要風調雨順,豐收常事。
只是今年旱情初現,秋收稍稍歉收,上田,也不過畝產不過一石几鬥。
交了稅,家中多幾張嘴喫飯的,從現在就要開始計算着口糧。
下鍋時,要放多少野菜或者糠皮了。要不然熬不到明年四月冬小麥收成。
如今正值隆冬,晴天裏五豐村村民閒暇了,在村口榆樹下曬太陽。
男女各自聚成一堆,男的織籮筐簸箕,女的搓麻紡線,各自說着閒話。
都是老莊稼人,閒聊中也脫不離天氣農時。
五豐村人,在此定居有一兩百年了。觀衆氣候,早了然於心。
老莊稼人都知道,關中地方,十年裏一澇三旱。
今年便開始有些旱了,去年秋後就沒下半點雨雪。
只求今年開春,老天爺能仁慈些多賞幾口飯喫。
而一些老人,擡頭看着榆樹,眼眸裏滿是憂愁,心裏只盼着明年永業田裏的榆樹多長些榆錢。
正說着,從路上出現一支車隊。長長一路,望不到盡頭。
這是商隊?
關中,是四戰之地。
鄠縣雖偏僻,但過去十數年裏也經歷過多次戰火。又比鄰終南山,亂世裏常遭山賊搶掠。
這突然來了外人,村民無不緊張。
但一想,有覺得此時關中也太平了幾年,卻大白天的,車隊又是從北邊來的。如果是山賊或匪盜,也來不到這裏。
這麼一想,村民們剛提起來的心也稍稍放下了。
只是五豐村從沒見過這麼多牛馬車的車隊。且看着,車隊上裝着不少貨物。
“楊五叔,這是商隊吧。”
被稱爲吳叔的是個看着五十多的中年男人,其實他才四十出頭。不過在亂世中,已經是活久見的人物。
他搖頭說道:“看着不像。車馬太多。且我們這都多少年沒商隊走了?”
他看了一會,說:“現在天下雖然太平,可從我們這走甘谷,往南要過整個終南山,最近的安業縣也有兩三百里路。且全是山路……”
他被以爲是官府運輸隊。卻沒看到護送軍士。只看見一個人在前頭,且騎着驢。
那人看着身上穿了皮襖,手上和項脖還露出白色絨毛。
後面跟着一輛青篷馬車。
“這車隊,看着只得一人押運?”
這麼大的車隊,不管是商隊還是朝廷運輸,怎麼也得幾百人。
其他人也停下手上的活,也不說話了,只盯着那車隊看。他們想數清車隊有多少馬車。卻怎麼也看不到頭。
其實就算能看到頭,他們之中也沒幾個能順溜數到一百以上的。
索性也不數了,只盯着那堆得滿滿的馬車。
心中猜着,裝的是糧食還是布匹。
車隊近了些。
楊五叔眯着眼睛,已經能看到那些牛馬車上,除最前面那輛青篷馬車之外,其餘的竟沒有車伕。
這整支車隊數不清的車馬,就這樣走了一路?
“這肯定過道的。這子午谷不正是商道?”
有人反駁了:“肯定不是。子午谷可走不了這樣的馬車。都是騾馬馱的。”
“不是過道,難不成是來走親戚送禮的?便是聖人走親戚也拿不出這麼大的禮吧。”
說這話的人,心裏卻也不由幻想一下是要走自家親戚。要真是,自家閨女過些日子出閣,嫁妝可可就好看了。
“人家拿得出這份大禮,我們家誰還得起。送禮可不是這麼送的。”
可不是。都說禮尚往來,要真送這大的禮,就不是正常往來了。收禮的人可不敢收。
楊五叔想了又想,突然想起一事,轉頭問一位老人:“老三叔,你說這會不會是前些時日,官府畫地?”
那老人蹙眉點頭,說:“看着像了。”
一個多月之前,官府的來了幾次。一次是詢問可有村中可有一個叫楊皓的孩子,從小跟着一個道士走了。
過了些時日,官府又將五豐西邊一片亂石灘和南邊的山頭給劃了出來。說聖上賞給給了人。
老三叔憂心忡忡。看着那望不到盡頭的車隊,這新鄰居真是有錢有勢呢。
來了這麼個強勢的鄰居。不僅對五豐村,對周圍十里八鄉,也是不知福禍呢。
五叔也有擔憂,卻也覺得好奇。
他當過兵的,眼睛也比較毒,見車隊走近了。他第一個看清那騎驢的竟是個臉嫩的後生。
且看着有點臉熟。
那驢見着了人,拍了下驢脖子。
驢突然扯着脖子叫了起來:“啊昂啊昂啊昂~”
聲音老大,榆樹下的聽着耳朵差點耳鳴了。村中也各家的狗也齊聲叫喚起來。
但車隊沒亂,而是一輛一輛頭尾相接停在路邊。
楊皓走近了榆樹,從驢背上跳下來。他微微躬身,叉手行禮說:“見過各位大叔、大嬸兒。見過各位兄臺。各位小娘子,小子有禮了。請問,這裏可是五豐村?”
楊五一聽,看了一眼老三叔。看老人家沒有說話的意思,他才上前叉手還禮:“這正是五豐村。小老兒楊大山,大夥兒都叫我楊五,不知後生來我們五豐村,有什麼貴幹?”
楊皓含笑說:“見過楊五叔。小子楊皓,兒時本名叫楊暉,後來師父名字與命勢相沖,便給我改了名。小子本是本村人,只是小時離家,記不得家門了。請問,楊柏德家還住村裏嗎?”
小時離家?
楊五看着他的臉,長大嘴巴,指着他說:“小六,你是柏德二兄家的小六兒!他家小六兒就叫楊暉。你拜一個老道長做師父,從小跟他走了。是也不是?”
楊皓眨眨眼,他不記得自己排行第幾了。
身體從小就呆呆的,他沒有參與記憶。記憶中家人的印象也模糊得很。
他只記得從小就跟着弘一老道離開了家。
而關憑中,他的身份是清風小道士。祖籍是京兆府鄠縣。至於“五豐村、楊柏德”還都是弘一老道遺言中交代的。
弘一老道大概是擔心他這個徒弟傻傻的,沒辦法安身立命,死前命他跟着商隊回中原,回老家還俗。
結果在西域中,商隊遇到馬賊。瘦驢馱着他逃進了沙漠,躲過一劫。後來在殺人谷中摔了一跤,纔算人魂合一。
只要是身體的記憶,也都成了他的記憶。
他本來想着過去關中戰火連天,他在這個世界的親人也不知道還在不在。而且就算在,也有可能因爲戰火流落到別處了。
沒想到剛到村口,就有人認出自己了?
這麼看來,“家人”應該還有。
大概是看他有些懵然,楊五笑着說:“你定是小六兒。這臉長得很像柏德二兄!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好吧,那“柏德二兄”聽名字,就是他爹,楊皓還是可以接受“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反正他這臉也不算帥哥,只能算是“耐得住盯着看”的級別,也沒必要太在意俏像權。
楊皓回過神來,說:“小子確實是從小跟先師離家。先師道號弘一。他老人家曾說,是在小子三歲那年將小子從家中帶走。臨終又跟小子說,讓小子歸家。所以一路詢問着來了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