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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何世間英才多半都會有一個不幸的童年呢
鄧壽不由地又聯想到了自己。
雖生長在富戶,未曾在物質上受過苛待,但終是自幼亦無人能理解他的所思所想。周圍那些所謂的“正常”人,不明白他爲何對做生意賺錢全無興趣,整天抱着古書研究那些毫無用處的古人思想、古法玩意兒,全都拿他當廢物、當異類。成長過程中,白眼、排擠,也是沒少挨。
一股莫名的溫暖親切、惺惺相惜,在鄧壽的心裏慢慢地升騰着。
也不知爲何,與公輸魚相識僅僅一日,鄧壽竟是無端的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躁動:他突然覺得,往日的一切,皆無意義,忍受多年的煎熬,便只是爲了在這一刻,與公輸魚相遇。
公輸魚可沒有鄧壽那般善感多情,她此刻的心思全在那純金軟甲上,“臭美”完了,便暫別了鄧壽,跳出地穴,朝着桃林,繼續前行
另一邊。
楣夫人雖是心中賭着氣,終還是放心不下。
她從後室廂房裏出來,回到三堂裏,正欲穿堂往前面走,去看看園中的情況,餘光不經意掠過旁邊的寶格展架,
驀地就停下了。
她轉身行至寶閣展架前,眉頭不禁擰了起來:原本放置御木術下半冊的位置上,竟是赫然放着與之大小分量幾乎相同的半卷衣襟
剛纔明明是眼看着公輸魚將那書放回的,竟是何時被調換了這個孩子,真真是像水蛇一般油滑,抓在手裏,也不知道其能瞞着你做出些什麼。
楣夫人無奈地嘆了口氣,緊跟着,眉間突然一凜。
這孩子將書拿走了也就是說,其知道自己不可能破解所有機關走出倚月廬,以獲得獎賞的方式得此書;同時,其也不打算聽我勸誡、回頭是岸、放棄謀其“大事”,以獲得安慰的方式得此書。莫非,這孩子是要以命相搏
不好
楣夫人慌忙提起輕功,腳不沾塵,飛身而出。
日光裏,就見薄紗漫卷,一道浮光成影,一絲凝香如線,急急地劃過略顯沉重的空氣,帶起一股不安的氣流
此刻。
在園中闖關的公輸魚,正站在一道月亮門前面。
那門以白石砌成,青瓦罩頂,祥雲爲飾,形若滿月,以開放之姿,敞懷迎客。
門後連着兩條小路,深入林中,不見全貌。
這一關,是生門與死門的選擇。
這兩條小路,該選哪一條呢以姑母的心思,會於哪一條路上留下生機,又會在哪一條路上設下死局
想着想着,公輸魚突然笑了:
生門,死門,又如何
姑母設了這滿園的機關,也並非是想取我性命;我這般拼命闖關,也不是爲了要破她這倚月廬。
那麼,姑母是爲了什麼我又是爲了什麼
這兩個問題,本就是同一個問題。
想明白了這些,面前這兩條路,也便只是同一條路了。無所謂選擇,因爲結果早已知曉無非就是看誰先妥協而已。
思畢,公輸魚微微閉目:
既如此,不妨就跟那人學上一招。
那個“心智不全”的人,那個三次於我面前血濺當場、被擡着離開的人,那個令所有人都看不透的人,那個如夜間僞裝潛行的蛇一般、一步步悄悄靠近目標的人滕王成玦。
公輸魚睜開眼睛,主意已定
隨即,她點地縱身,展臂而起,直上高高的月亮門頂端。如一隻振翅的飛蛾,耐過了冬藏、承受了破繭,帶着幾分悲壯、擎着幾許期待,以此生最美之姿,撲向那宿命一般的燭火。
就在公輸魚的腳尖剛剛觸到月亮門頂端的剎那,
正對面,隱於蔥鬱樹冠中的古棫粗木,早已勢若滿弓,怦然而發
這便是生死門陣,對不做選擇、恣意亂闖之人,最重的懲罰。
“嘭”的一聲悶響,彷彿密雲中撞翻了滾雷,漫天霞光盡磔,爆出無邊的慘白,頃刻便遮了人世間所有的顏色。
那合抱之木,摜了滿弓之力,結結實實地打在了公輸魚纖細的腰腹間
“噗”一口鮮血噴出,於豔陽裏,似那逆光之雨。墜於花上,花落;灑於土中,土凝。飛蛾撲火。這份超越了生死的堅執決心,世間無物可承其重。
公輸魚單薄的身體,彷彿是在半空中停了停,讓那份疼痛得以慢慢洇暈,方纔後仰,像只折翅之蛾,緩緩墜落。
那瞬間的重創,彷彿震碎了全身的骨肉,疼痛一寸一寸蔓延,痛得淋漓盡致。心底的血,一滴一滴被抽乾;靈中的魂,一絲一絲被剝離。整個身體飄起來,倒像是傾了那滿心的沉重,變得空空蕩蕩;沒有了過往的噩夢連連,沒有了家族的萬鈞重擔,沒有了母親的恩威敕令,沒有了腳下的詭譎陷阱,沒有了時時處處的謹小慎微,沒有了日夜警覺的提心吊膽。
臨界於生死之間。乍死,還生。
原來,那個人,一而再、再而三,所經歷過的,竟是這般感覺
好、好、好痛成玦,你皇二大爺的真不該學你
就在公輸魚的身體綿軟飄落之時,一道薄紗漫卷的身影,穿花越樹,御雲而至,接下了她。
紗裙翻飛,穩穩地落於林中。
“收”楣夫人一聲令下。
周圈那些緊隨古棫木之後,躍躍欲試的機關陣法,立時便悄無聲息地全都閉合隱退了。整個園子頃刻間褪去了崢嶸,恢復了平寧。
數道青色身影從暗處閃出,默默地圍了上來。
在她們中間,是楣夫人懷抱着奄奄一息的公輸魚。
“魚兒魚兒”
叫其不應。楣夫人慌忙於其胸腹間點了幾下,封其大穴,免得這重傷損了其心脈。
公輸魚微微睜眼:
恍惚間,只見細碎的陽光透過樹枝,落在眼前面容靜好的婦人髮髻上,閃耀着說不盡的溫柔。婦人臉上盡是身爲人母的焦急與關切,身上散發的也是獨屬於母親的清香,抱着她的臂彎裏更是母親才能給予的溫暖。
正是她夢裏輾轉千回,卻從未敢奢望過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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