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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婆子進來奉茶，並不是之前見過的清瘦婆子。
公輸魚頷首致謝，客氣地接過茶碗。
描金的精細琉璃碗，裏面裝的是剛剛烹好的今春新茶，氤氳的熱氣裏透着第一場春雨的鮮嫩與清甜。由此可見，儘管這倚月廬閉門十年，姑丈竟也是從未曾苛待，裏面的一應用度供給，都是全府中最好的。
楣夫人輕點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說：“明扶可曾告知於你，此次你入帝都，我是不同意的。”
公輸魚忙也放下茶碗，回道：“何須母親告知；侄兒入鳳府多日，亦曾多次求見，姑母均閉門不見；侄兒雖愚鈍，也知了姑母心意。”
“你既然知我心意，爲何還要一次更甚過一次地逼我，爲你開了這倚月廬之門”
聽聞楣夫人口氣發生了變化，隱隱透出慍怒，公輸魚慌忙疊手一禮，“侄兒不敢。”
楣夫人冷冷粲然：
“你不敢哼我看你是敢得很呢
初入帝都，你便於那城門樓前，御機甲鳶一飛驚天，捲入皇子們的弒殺傾軋中，讓各方勢力都注意到早已隱沒的公輸家；
尚未入府，你便於那府門前，算着精準的時間，搬弄雕蟲小技，貶謫了大掌院胡婆子，得罪了當家的二姨娘，聲勢浩大地進了鳳府；
你故意選了拂雲閣入住，第一個晚上，你便設下重重機關，重傷了二姨娘，以此將你與她的仇怨越積越深；
你拿着鳳孝當幌子，打破了拂雲閣裏的大缸，牽出了五年前梨兒之死的疑案，刻意破了倚月廬的鬼魅謠傳，讓我這幾乎已被大家遺忘的倚月廬，重新回到衆人的視線中，你還藏起那男屍身上的令牌，進一步將二姨娘逼上絕路；
終於，二姨娘忍無可忍，不惜以胡婆子的死設下圈套，於拂雲閣門前，將一出苦肉計的戲碼演盡，你卻甘被冤責、忍而不發，直到官差上去鎖你；你在等什麼等我打開倚月廬的門，出手救你，對嗎
哼你哪裏需要我救你
二姨娘與胡婆子的身份祕密，你早已知曉，卻故意不露聲色；你暗中與胡婆子接觸，以她親子鳳舉的性命相要挾，令胡婆子甘願死於二姨娘之手，卻事先穿上那繡了字的衣裳，爲你所用，讓你在京兆府的公堂上演一出好戲；可笑那二姨娘還以爲是她算計了你，卻不知她早已落入你的彀中；
若我那時爲你打開了倚月廬之門出手相救，你便是以自己爲餌，既除了二姨娘，又把我逼出了倚月廬，可謂一石二鳥；端的是好計呀狠辣果絕，不愧是明扶親手調教出來的，有她的風采
我不中計、不開門、不出手，本以爲你會知難而退，不想你卻變本加厲；你慫恿鳳修接納鳳舉，還要昭告天下，大張旗鼓地爲其舉辦及冠之禮；你真的只是單純地因爲歉疚而想要保全鳳舉嗎不你是要給你自己製造一個機會；一個絕好的機會；
從城門樓，到折杏苑，再到攀桃雅苑，你早就一步步地將那三位皇子拉進了你的網中；你於此時拋出鳳府冠禮這個機會，是算好了他們定會藉此機，爲試探你、招攬你、除掉你而來；
你明知有詐，也敢在衆目睽睽之下接了湘王近身侍衛的挑戰；你明知有毒，也敢將那酒杯送於自己脣邊；你明知危險，也敢於一個晚上讓整個帝都再無人不知你公輸魚；
還有什麼是你不敢的你不敢哼”
楣夫人這一長串的厲聲叱問，其中有虛有實、有唬有詐，之於公輸魚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本該是，要麼驚懼心慌、全盤否認，要麼急於辯解、力證清白；
然，公輸魚竟是泰然而坐、面不更色、毫無疏亂，對於所有指責，不管是她做過的還是沒做過的，統統一笑而過，只是耐心地等待楣夫人“發泄”完，方纔不緊不慢地深施一禮，笑意盈盈道：
“母親常與魚說，姑母是個心細如髮的玲瓏之人；果不其然，姑母雖然閉門於這倚月廬中，卻是早已看透了天下；這整個帝都大大小小的人人事事，竟是沒有分毫能夠瞞過姑母耳目的。如能得姑母這等神力相助，侄兒所謀之大事必成也。”
楣夫人不由地一凜，心中暗慮：這孩子，對於已經發生過了的事，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更是不爲自己辯白，只在意想要得到的耳目相助與尚未完成的大事；這份與年齡極不相符的鎮定冷靜、世故功利，真真是令人望之生寒。明扶，你好本事呀，這些年，你究竟是用了何樣的手段，竟能將一個孩子給訓練成了這般模樣
凜而生怒，楣夫人疾詞道：“你打算如何謀你的所謂大事直接應了那晉王昨晚的招攬，以他爲橋，步入朝堂皇家詭譎，皇權傾軋，從來都是殺人不見血，那種恐怖，絕非你能想象。若無全方位的準備，若無各處的耳目相助，你這般貿然闖入，縱有九命，也不夠枉死你這分明就是在做給我看你故意讓自己陷入危險絕境，對我以死相逼逼我將手中的耳目網予你”
說至極怒，楣夫人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几案上
那玉指纖細，卻拍出了萬鈞之力。掌下的櫟木几案，生生地炸開了幾條細紋，瞬間向前，蜿蜒出着急、憤怒、凌亂的紋路。
公輸魚趕忙疊手躬身，一揖到地。直起脊背後，她面色平靜，俊秀的眉眼中，透着清晰的堅定，含着隱隱的悲壯。
“請姑母息怒。侄兒想得姑母麾下的耳目網相助不假，但經過二姨娘之事，侄兒已試探得知姑母執意不肯出手相助，此番又怎會再度以死相逼奈何侄兒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斷沒有再回頭的道理。自侄兒從千里之外的家鄉啓程，便已向母親立下誓言，以一腔熱血，攪一城風雲；即便沒有姑母相幫，侄兒寧願血灑這鬼蜮帝都，縱萬死，也絕不愧對先祖，亦不辜負母親。”
聽着公輸魚一口一個“母親”地說着，楣夫人那隻拍在櫟木几案上的玉掌，沿着裂縫逆向收攏，回握成拳，因聚了真氣，微微泛紅，止不住地顫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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