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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0章 不必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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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與義的住處,後院的小亭子裏,席益與陳與義相對而座,閒談飲酒。

    妻子端了一盤魚上來。陳與義拿起快子道:“洛鯉尹舫。參政離開洛陽許多年了,還記得家鄉的美味否?這一味清蒸舫魚,是清早到尹河邊買來,味道鮮美。參政嘗一嘗。”

    席益看着陳與義妻子的背影,實在忍不住,問道:“去非,你在王宣撫帳下數年,官位不低。我常聽人說,王宣撫這裏俸祿優厚,每月也有不少錢糧到手。可是家裏爲何不僱個僮僕?還要讓嫂嫂親自下廚?”

    陳與義道:“我們這裏,家裏僱傭僮僕的屈指可數。雖然我錢糧不少,卻不想在這上面花錢。現在僱個使女,包喫包住,一個月還要一貫足錢。不包喫住,也要一貫錢呢。倒不是我拿不出這幾貫錢,只是怕他們借我名頭,在外面犯下事來。那個時候,牽連到我,豈不是冤枉?”

    席益聽了不由皺眉:“家裏僮僕犯事,你不包庇就好了。怎麼還牽連到你?”

    陳與義嘆了口氣:“在襄陽的時候,陳參謀的家裏一個幹辦參與聚賭,陳參謀便停職幾個月。有這個教訓,大家都學乖了。就連宣撫這裏都不僱僮僕,其他人僱,不是找不自在?”

    席益道:“你身居要職,身邊沒有人使喚可還行?”

    陳與義笑道:“宣撫司安排,我的身邊有隨從十人。連廚子都有了,怎麼會缺人使喚?只是不是大事,廚子都在府衙使喚,不到家裏來就是了。”

    席益左右看看,有些感慨地道:“你這裏環境清幽,收拾得十分整潔,住着也還好了。只是沒有亭臺樓閣,沒有女妓歌舞,豈不有些寂寞?”

    陳與義不答,與席益飲了一杯酒,勸着席益吃了些清蒸舫魚。

    放下快子,陳與義才道:“不瞞參政,我們跟在宣撫身邊多年,慢慢都適應了這種生活。不管是襄陽還是洛陽的官員,家裏都沒有歌妓,沒有亭臺。想要聽曲,看歌舞,到外面酒樓裏去。家裏人少,日子清靜。而且宣撫治下,都設得有學校,孩子不管男女,都要進學。沒有孩子,還要那麼大地方幹什麼?”

    席益聽了一驚:“連女子都要進學嗎?”

    陳與義點頭:“是啊。設的有專門的女學,教些詩詞、女紅,長長見識。不要長大了一無所知,讓人笑話。”

    “女學?”席益聽了不由皺眉。這個年代的官宦人家,大多數的女子都要上學。不過那是在自己家裏,還沒有聽說專門設女學的。“若是女學,倒也說得過去。”

    陳與義道:“大光,你現在貴爲參政。但說實話,我並不羨慕。每月的錢糧,這裏都是足額現錢發放,從來不會拖欠,我每月拿的比你都多。說起做事,這裏一切都規規矩矩,省心得多了。每日裏衙門做事,事後回到家裏來,讀些聖賢之書,偶爾做幾句詩詞,不知多麼快活。官場上面的事事非非,這裏基本沒有。”

    席益道:“這世上,哪有這樣的官?”

    陳與義嘆了口氣,有些感慨地道:“是啊,這世上哪有這樣的官。但在宣撫治下,就真地這樣了。幾年之前,宣撫說起自己要怎麼治理民政,要什麼樣的官,不只是我,很多人都會笑。宣撫想得太好了,事間的事情,怎麼可能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若按宣撫說的做,政事怎麼可能做得好?”

    說到這裏,陳與義放下酒杯,有些恍然。過了一會才道:“然而,幾年之後宣撫真地做到了。這世上,能說好話的人很多,能做到的有幾人?最早的時候,我們也以爲宣撫只是說說而已,不怎麼在意。到了現在,誰敢不把宣撫說的當一回事?最難的,是什麼事情宣撫都從自己做起。不任用私人,就讓自己的家人和親信遠離官場。不貪佔錢財,就只從官府領俸祿,官府的錢分文不取。別人還能怎麼說?當然照做。”

    席益聽着像聽神話一樣。官員不貪不佔的很多,但像王宵獵這樣爲一方大帥,軍政民政全是自己管,還能如此自律的就絕無僅有了。哪怕是岳飛,也只是不貪,有錢財寶物分與屬下,對親戚嚴加管束。他的親戚,包括兒子,在軍中任職的可不在少數。

    當然,宋朝鼓勵武將的子弟參軍,是他們的進身之階,也利於武將指揮。

    席益想了一會,問道:“宣撫真能做到?”

    陳與義笑了笑,道:“所有人都認爲宣撫做不到,但他就是做到了。還有什麼話說?在宣撫的治下,迴避法被嚴格執行。只要是明知犯了迴避法而不主動上報的,一旦查實,則永不錄用。在開始的時候,總有人覺得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沒有人知道。一兩年後,就再也沒有了。其中的關鍵,就是有人犯了,不管犯的人是誰,哪怕是宣撫自己的親信,也嚴格執行,沒有任何例外。所以我們這裏,只要是犯了法,沒有人會去求人。因爲求了也沒有用,只是把求的人拉下水。幾年時間,大家都習慣了。”

    席益道:“聽起來也不難。”

    陳與義聽了大笑:“不難?參政,你手握大權,什麼事情都一言而決,真能做到公平公正,讓人無話可說嗎?宣撫可以做到。不管犯法的是什麼人,一律都要從公而斷。所以爲什麼宣撫不任用親信?慢慢我們也就明白。一旦有了親信,公事中也就沒了公正。沒有公正,宣撫的很多話就成了廢話。”

    席益聽着,直覺得不再是說人間故事。世界上真有這樣的人嗎?他活着,圖什麼?

    過了好一會,席道問道:“那天晚上接風宴席,我問得過於激烈了些,宣撫好似很不高興。有沒有什麼——”

    陳與義擺了擺手:“沒有什麼。你不要放在心上,就當自己沒有問過好了。”

    “可以嗎?”席益看着陳與義,急忙問道。

    陳與義道:“當然可以。宣撫講儒學,一直強調,論語中子曰吾道一以貫之,曾子解曰忠恕而已矣。忠恕二字,宣撫一直這樣要求自己。要人忠,自己要恕。自己若是不恕,忠字也不要提起。那天晚上,宣撫說的,實際還是這個意思。只是聽起來,有些駭人聽聞而已。”

    “忠恕而已矣——”席益默唸這句話,有些茫然。

    陳與義道:“世人講儒家,無非三綱五常,人性善惡,忠孝仁義。宣撫講儒家,一再強調,什麼事情都是由你我兩個人組成。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比如君要臣忠,則君要做到君應該做到的事情,還要恕,才能要臣忠。而不是我做了大宋的臣子,我就要忠心於君上。”

    席益看着陳與義,滿臉不可思議。

    這是不是儒家本來的意思?當然是的。只是在發展的過程中,各自裁剪,有了各種各樣的流派。特別漢朝後,儒家大多數時候處於正統地位,對上位者限制的內容越來越不被人提及。王宵獵提起來,並真地做到而已。

    看着席益,陳與義語重心長地道:“宣撫經常問人一句話,你屬於權力,還是權力屬於你。很長時間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時間長了,慢慢體悟。官員是有權力的,這個權力屬於整個政權的一部分,而不是屬於官員本人。官員只是因爲穿上了官服,才掌握了這個權力。所以宣撫說,這個世界就是個舞臺,官員是舞臺上的角色。一身官服,就是戲服。演員在舞臺上面演戲,是把角色演好。官員做官,是把官當好。怎麼當好,是看這個官員有什麼要求,而不是看你這個人怎麼樣。官做得好不好,跟人並沒有多麼大的關係。在宣撫那裏,這個世界就是紅塵道場,做官就是道場裏的修行。只是我資質愚鈍,還入不了這道場而已。”

    見席益深思的樣子,陳與義內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陳與義可以肯定,王宵獵不會在意那天晚上的事情。原因當然是因爲上面說的原因,王宵獵說得很直白。從在襄陽到相見到現在,陳與義知道,王宵獵不是一個心口不一的人。但是不只是因爲上面的原因,王宵獵就不計較了?當然不是。王宵獵一直說,道是什麼,自己也不知道。所以自己說的話不是對的,而只是在某種時候最合適的。如果因爲那天晚上的話,朝廷能夠對王宵獵怎麼樣,就絕對不會不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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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底,王宵獵瞧不起朝廷。瞧不起席益這個參政,也瞧不起朝中的宰相太尉,也瞧不起趙構。不管我有沒有反意,你們能奈我何?聽見了我有反意,也只能當作沒有而已。

    在王宵獵身邊幾年,陳與義不再是襄陽的時候。很多事情,都有了不一樣的見解。這個時候,不要說王宵獵瞧不起朝廷,陳與義也有些瞧不起。

    王宵獵的競爭,遠在有沒有反意這個問題的更高階段。這個時候來問王宵獵有沒有反意,只能叫人笑話。

    (今天冬至,只有一更。大家喫頓好的,冬至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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