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姑娘,正是你們家的小鵲。”
啾啾語氣平靜,並沒有諷刺的意味。但聽的人會不會覺得諷刺那就不一定了。
每個字都能品出不一樣的味道。棠氏夫婦表情怔忪,看看地上呆坐的少女,又看看啾啾,半天反應不過來:“你說什麼?”
夕陽餘暉將所有人的影子都拖了老長,湖畔除了太初宗的熟人們,還有許多不認識的人,都是那座顛倒城中的商販和旅人。
修爲低下。
遊走在灰色地帶的人們蜷在一起,惴惴地盯着這邊的元嬰期長老真人們,不敢輕舉妄動。
啾啾對棠氏夫婦重複了一遍:“她就是你們家的小鵲。”
棠鵲似乎終於聽見了衆人的對話,懵懵懂懂坐直身子,擡眼與棠夫人視線對在一起,不由得手上半松,柳緲的屍體差點從她懷中滑出去。
“不……”她無意識地搖搖頭,想要阻止,卻不知道阻止什麼。
棠夫人還有些呆滯,滿臉疑惑。
“什麼意思?”
陸雲停終於忍不住了,索性一口氣全說出來。反正他一個邪道,做事不需要那麼講究。
“你們家的小鵲,是悲歡樓媚修的親女兒。那媚修打聽到你棠家真正的大小姐丟失後,特意將她女兒改了容貌,送進你棠府,希望你們能好好伺候她女兒。”
說到這裏,陸雲停“嘻嘻”笑了兩聲,蹲在石柱上一晃一晃的。
“想不到你們還真伺候得挺好。讓她穿金戴銀,白白嫩嫩。我瞧那媚修與棠姑娘相認時,也是愉快的。指不準心裏還誇了你們兩句‘免費奴僕,幹得不錯’一類的。”
“不、不會的!孃親不會那樣!”棠鵲叫出來。
陸雲停立即反問:“孃親?哪個孃親?你懷裏那個嗎?”
棠夫人的視線落在那滿身狼狽的少女身上,那具屍體被她保護得很好。
棠鵲心裏突然生出未來一片黑暗的莫大的恐慌,忍不住縮了下脖子:“我……不……”
陸雲停蹲得累了,改爲盤腿坐下,抱着胳膊:“看吧,這纔是你家小鵲本來的長相。她與她母親相認後,便迫不及待換回容貌了。不過這樣子倒的確比她以前順眼些,與她母親——那個媚修挺像。“
說到這裏,陸雲停趕緊去吹他姐:“當然,啾啾,我不是說你不好看,我是說她鳩佔鵲巢,那張臉不適合那雙眼睛。”
棠鵲只覺得自己被放在了砧板上,一下一下被錘打着,腦子都搖來晃去,又羞又怒。
她臉上燒得緋紅:“你胡說八道!”
“我胡說什麼了?”陸雲停挑眉。
“我娘……”棠鵲想說,她孃親不會那樣想。不會是故意的。是迫不得已。
可她不敢說。
她幾乎已經想到了陸雲停接下來等着她的話——你娘特意把你送到棠府,不就是不擇手段地幫你過上好日子嗎?
確實,哪怕棠鵲再想維護自己母親,也知道那是錯的。她的反駁會很無力。大家都不會相信。
更何況。
她另一個孃親還在面前。
棠夫人還在面前,就那樣怔怔看着她。
棠鵲心裏亂成一片,眼圈發紅,心裏無比涼。
最後只能弱聲反駁:“我沒有迫不及待……”
“哦?”陸雲停笑了,“我看得可清楚了,那媚修給你拿顆丹丸子,你想都不想就吞了下去,半分遲疑也沒有。你告訴我,那不是迫不及待是什麼?”
棠鵲又急又氣。
本就渾渾噩噩了,這會兒更覺得自己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說不清。
啾啾的朋友,有人不聽道理,有人不講道理,她只能怒目盯着陸雲停,倔強地抿緊了脣。
他們都站着,只有她那樣無助的癱坐在地上,懷抱着冰涼的屍體。擡起頭時,彷彿在凝望冰涼世界中的一場瓢潑大雨,冷酷沖刷着她。
沒有人給她撐傘。
她憤怒、不安、悲涼。
她不想再管那麼多了,她只想維護他的母親,哪怕與世界爲敵。
許久後,她聽見一聲:“真的嗎?”
棠鵲心裏突然刺入一根冰,激得她清醒了兩分,又很快昏沉。
棠夫人垂目看着她,有種從未見過的滄桑嚴苛。
彷彿、彷彿她在這裏點個頭說聲是,她就會立刻拋棄她一般。棠鵲不自覺鬆了手,柳緲的屍體從她懷裏滑到她腿上。
“我……”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呆呆的,“不是。”
這個回答,讓不懂人類感情的苟七十分不理解,他從寧溪那裏瞭解到的東西要多一些,忍不住看了過去:“爲什麼不承認?你不是一直說,你希望棠夫人、棠老爺能偏愛啾啾一些嗎?”
苟七理所當然:“現在你找到你的母親了,你有了孃親了,那可以把家人還給啾啾了呀。”
“不行……”棠鵲還是一片混亂,全憑本能搖頭,將視線從陸雲停臉上移到苟七臉上。
犬耳少年一愣。
他從棠鵲身上嗅到了仇恨。
似乎在仇恨他們此刻面對她的脆弱,如此不依不饒,面對她母親的死,如此冷酷無情。
苟七不理解。
天邊的風將她沾了灰的長髮吹得亂拂,少女瑩潤的臉頰愈發楚楚。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棠老爺終於開了口,卻不是問棠鵲,只側過臉,面沉如水:“溫少爺,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溫素雪說話一向公平正直,值得信任。
棠鵲顫抖着看了過去。
少年臉色被傍晚天光染上了幾分血氣,清秀得宛如白梅青松,有種觸不可及的脆弱美好。
溫溫。
小溫溫。
棠鵲無意識地哆嗦脣瓣,希望他能說“不”,不知道是維護她,還是維護她母親。她希望溫素雪能一如既往的相信她,支持她。
可是溫素雪卻垂下了睫毛,不與她對視,霞光軟軟鍍上那兩排青痕。
“是真的。”他道。
一錘定音。
霎時天地崩塌,將棠鵲心上的冰刺砸得更加深入,寒涼刺骨。
彷彿被所有人針鋒相對,少女整個人都有些昏昏然。
偏偏啾啾還在此時開口添火:“不止棠鵲一個,還有別人。”
衆人看過去。
啾啾不是針對棠鵲,棠鵲什麼的無所謂了,這趟任務是她出的,背後災禍她必須立刻給隕星彙報,看能不能補救——她,挺在意那些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