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緲緩緩滑坐在地上。
一片死寂,僅剩的人都看向那片蔓延開的血跡,一時半會兒不敢相信。
母親死了?
那個母親,就這樣死了?
死得這麼……?
她們想不出詞語來形容。不是輕易也不是迅速,只是單純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她們一直懼怕且抵抗的惡魔,就那樣簡簡單單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息工夫,死得徹底。
堅持許久的仇恨和信念得以消散,這時候沒有讓她們覺得暢快,反而有種難以形容的惆悵和迷惘。
就這樣結束了?
柳緲還癱坐在母親身邊,一雙眼沒有定點,陷入失神。
“姐姐。”
掌櫃的奮力支起身子。
這一聲讓柳緲顫了下,胡亂擦一把眼淚,搖搖晃晃站起來,低頭喃喃:“說什麼本想讓我接管悲歡樓……”
她試圖提起嘴角,可嘗試了許多次也沒能成功,最後徒留下一串淚珠子,滿臉茫然。
“哪怕你不給,這悲歡樓,也是我的了。”
她渾渾噩噩地盯着殿上鑲滿寶石的主座,不知道在想什麼。
許久後,才俯身拾起母親腰間的掌門寶印,搖搖晃晃走向那寶石座椅。
錦裙飄飄揚揚,一身血污,坐在上方,四周空蕩蕩一片,之前經常跟在“母親”身邊的兩個小丫頭,早就死在了塔底。
一半狼狽,一半枯寂。
大殿再次陷入了無聲。
柳緲疲憊地閉上眼睛:“小鵲。”
棠鵲愣愣的:“我在。”
“過來。”她招招手。
棠鵲一時不解,下意識扭頭看看,掌櫃的與袁婆婆都露出鼓勵的神情。她這才緩步走了過去。
不知道爲什麼,這一刻的柳緲,讓她覺得心尖發顫。很奇怪,她又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彷彿有什麼呼之欲出,她不由得生出彷彿近鄉情怯一般的畏縮。
棠鵲在她身邊停下腳步。
柳緲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龐。手是溫柔的,眼神也是溫柔的。
棠鵲不自覺紅了眼眶。
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哽在了喉嚨裏。
柳緲遞給她個小小的丹丸子。
“吃了它。”
棠鵲不疑有它,一口吞下。
緊接着,少女那姣好的模樣開始發生改變——她一雙眼睛本來與棠夫人、與啾啾極像,線條偏圓,顯幼態,眼珠烏黑且大,平日裏一眼過去便覺得乖巧柔順。
但是現在,這雙眼睛變成了淺淺的琥珀色,線條拉長上挑,不再稚氣,反而霧氣氤氳,透出煙波縹緲般的朦朧感。
讓少女那張臉少了親和,多了清冷。少了可愛,多了清麗。
愈發美麗。
溫素雪微怔。
這一幕何曾相識,少年腦仁扯緊了,竟然也有些緊張——他希望柳緲不要說出他想的那個結論。
可是柳緲說了,輕撫着棠鵲,聲音充滿想念,充滿慈愛。
“我的女兒,我的乖孩子。”
她將呆滯的棠鵲摟進懷裏,像懷抱着小寶寶的年輕媽媽,輕輕拍打着她的背,哼催眠曲似的柔聲道:“乖乖,孃親的小乖乖。”
棠鵲僵硬得像塊石頭。
太多的信息讓她根本反應不過來。
只有眼淚不受控制地撲簌簌往下掉。沿着臉頰的輪廓,凝在下巴窩,最後滴落到柳緲滿是血污的衣衫上。
一夜戰鬥過去,天漸漸亮了。
晨光被高塔的窗紙濾淨,在殿中灑下團團簇簇的光暈,許許多多的人都在光暈中模糊遙遠。
此時此刻,棠鵲只剩下母親的懷抱。
棠鵲不相信,或者說不敢相信,可心中的溫暖又融融包圍着她——她是柳緲女兒,柳緲是她母親。
這裏是她家。
漂浮許久的浮萍,終於不用再擔心隨時被拋棄。
又一個晴天。
以後,悲歡樓不再有母子分離。女修們終於可以自由地擁抱自己孩子,終於可以將那些在外受苦已久的孩子們,帶回家。
掌櫃的擦擦眼淚。
棠鵲,是她們所有人賭上性命保護的小乖乖。
是她們共同的女兒。
棠鵲也終於泣不成聲,似是撒嬌,似是埋怨,似是悲痛,大哭:“孃親——”
“不哭不哭,小乖乖。”柳緲這樣說着,可她自己也哭得眼眶通紅,“以後孃親疼你,孃親永遠和你在一起。”
啜泣頻頻,感人至深。
溫素雪卻渾身冰涼,轉過頭。
——那啾啾呢?
啾啾什麼都沒有。
明明是棠家親女兒,卻一直只能注視承受着假千金佔有她的一切?
從小到大,她什麼都沒有。
溫素雪很沉重。
以前大家都提醒棠鵲要小心啾啾,啾啾這人陰鬱冷硬,不像好人。興許越是對她好,越是離她近,她越容易嫉妒。越有可能做小動作傷害棠鵲這個大恩人。
就連溫素雪也一直猜,啾啾接近自己,是想搶走棠鵲的朋友。
此刻他發現自己很蠢。
啾啾接近他的理由太簡單了。從他,一個病弱到被家人放棄不喜的少年身上,看見了世界上另一個自己。
同病相憐。
所以想要幫助他,不想讓他變成另一個她罷了。
可她太沉默,太不會示好了啊。
溫素雪突然很想穿過滿屋朦朧的光去牽住她的手。
不料,遠處又響起別的聲音。腳步紛沓,從下匆匆往上,片刻後便來到門外,推門而入。
竟又是數十女修!
只有築基期的修爲,全都窘迫難堪,一身髒污血跡。看見地上心臟刺穿、丹田破碎的“母親”後,愕然地放大瞳孔,“呀”了一聲,臉色微微發白。
兩息後,才擡頭看向主座上的女人,定了定神,一撩裙子,跪下大聲道:“見過新門主!”
……對,母親已死,姐姐,可不就是新門主嗎。
像是提醒了掌櫃的等人,殿中原本剩下的四位悲歡樓女修,都恭順地彎下身子,大聲道:“見過新門主!”
整個大殿,從冷寂變得熱烈,復甦的風將鮮活重新送了進來。
衆人遲鈍地回過神來,終於慢半拍地沉浸到勝利的喜悅中。棠鵲也又哭又笑,從母親懷抱出來,俏皮道:“見過新門主。”
她的心從未如此滿脹過。她好喜歡柳緲,她想,她好喜歡她的孃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