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山脈連綿不斷,彷彿一隻巨獸趴在那裏,安靜欣賞人世百景。
少年偏過臉,看向啾啾,雪峯豔陽般的眸子裏有些驚訝和不明白。
棠家兩姐妹都是淡漠的人,不過棠鵲的淡漠是溫和的,是歷經苦難看穿世事後的寬容。棠鳩的淡漠卻是冷硬的,是以卵擊石粉身碎骨的堅毅。她會拼命和昆鷲戰到死,也會決絕地斷舍離。
她做下的決定很少會改變。
溫素雪的脣動了動,想要說什麼,卻最終沒有開口。
——他和棠鳩分道揚鑣的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來得很普通,沒有狂風暴雨作爲背景,沒有撕心裂肺,也沒有愛恨濃烈,就那樣平淡卻銳利掠過胸膛,被風吹散。焦火山依舊沉重安靜地佇立在這裏。
溫素雪不會太所謂。他應該無所謂。生離死別,人來人去,都很正常。他從小到大,早就看過無數次。
更何況,他一開始就是抗拒棠鳩接近的。
十歲時棠鳩很有黑風寨特色地通知他“我中意你,我們做朋友吧。”他便是別過臉,皺了皺眉,平靜而又有些厭惡:“我不需要朋友。”
高傲的少年不會哄人也不會低頭,安靜站了一會兒,神情可有可無,可又攥緊了手,臉白如紙。
正僵持間,背後傳來聲音:“啾啾姐姐!疣果子我帶回來了!”
微妙的氣氛瞬間被打破,啾啾回過頭,立刻看見對她興奮揮手的小虎。
“嗯。”她撩起眼皮。
除了小虎,還有——也許是掏鳥窩時不小心掏到的棠鵲。她正牽着小虎的手。男孩一雙眼睛閃閃發光,黝黑而幼稚的臉頰不知是害羞還是什麼,紅通通的。
哦呼。啾啾覺得自己已經見慣不驚了。
棠鵲脣角漾着恬淡的笑:“阿鳩,我來看看你。”
啾啾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接着吩咐好奇打量溫素雪的小虎:“把疣果子放進前面那個坑裏。”
“好!”
男孩甩開棠鵲的手,乾淨利落地照做。
“然後你站到那個圈裏。”啾啾叮囑他,“不要動,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動。我保證沒有任何東西能傷到你。”
小虎連連點頭。
男孩有一顆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救哥哥的決心,可到底年紀太小,察覺到自己肩負重任,不免臉色有些發白。
啾啾瞧了他幾眼:“拿上這個。”
小虎定睛一看——是他家的砍骨刀。因爲多年沒有喫上肉,這把刀被忽略太久,已經生了鏽。在他手裏顯得格外沉重碩大。
“這個是不是被附了仙法,能讓我和你一起戰鬥?”
“不是。”啾啾淡淡的,“沒有那種仙法。”
“那是讓我帶着防身?”
“也不是。”啾啾平靜,“只是爲了讓你心裏好受點。”
小虎:“……”
啾啾姐姐真體貼。
被無視了許久,棠鵲實在忍不住,往前踱一步,面露遲疑:“阿鳩,我聽小虎說了,你要對付闇石蟒?”
“對。”
“可,”棠鵲皺了皺眉,“那是築基初期的妖獸,你當真要這麼做?”
她眸光一掃,更何況,還又用了陣法。明明已經告訴過她,爹孃不喜——阿鳩總是這樣,不肯聽話,卻又希望別人喜歡她。
啾啾頭也不擡:“對。”
棠鵲心裏有些複雜,猶豫一下,望了眼不遠處沉默着、與啾啾之間氣氛略顯詭異的溫素雪,嘆了口氣,沉聲:“那,我也來幫忙,我和溫素雪一起。有什麼是我們可以做的?”
“你們可以一起站到法陣外,玩一個叫一二三木頭人的遊戲。然後,不要影響我。”
“……”
棠鵲一張俏臉立刻紅了。
被嫌棄的感覺讓她多少有些動搖,片刻後才固執地搖頭:“不行!”
她抿脣:“我知道阿鳩你現在不想見我……但情況特殊,我不能對你坐視不管。”
她擲地有聲:“因爲你是我妹妹!”
啾啾:……
“你想多了。”
出於對不確定因素的考慮,啾啾決定解釋清楚。
“放靈果的這個是聚靈陣,能夠凝聚靈氣,目前穩定值99,規模爲11,負荷95。”
“放鐵鍬這個是借靈陣,能把聚來的靈力化爲我用。穩定值97,規模爲8,負荷67。因爲負荷值還剩很多,所以我增加了一個‘兵’陣眼,能讓我打人更疼。”她頓了一下,“現在它負荷值高達99。”
“這兩個陣法負荷值都很高了,若是再有人進入,陣法便會崩塌。所以,你們老老實實站在外面就好。”
棠鵲愣了又愣,放下手,耳尖緋紅。
“是……是我誤會了。”
這樣一出烏龍,倒顯得她心胸狹隘小人之心似的。
那邊的少年已經離開陣圈,站在枯木邊,棠鵲窘迫不已,頓了好久,也攥着袖口慢慢過去。
啾啾把一切佈置好,又捏破一枚疣果子,把散發出臭味的枝葉塗了一些在腕口衣襟處,最後坐到陣法正中,屏息凝神,一言不發地盯着洞口。
其餘人也蓄勢待發。
時間悄無聲息地走,天空從微明的亮紅色,逐漸變成發紫的絳紅。
棠鵲有些站不住了。擡眼看看那陣法最中間的少女,絲毫不在意自己形象,蟄伏的模樣甚至與凡人都有些相似。不會發光,不會仙氣飄飄,不會特意去用一看就很高端的仙術。
可那少女就是很耀眼。明明——
棠鵲模模糊糊地記起,在書院唸書時,棠鳩作爲曾經的一個不會詩書、不會四藝的土丫頭,第一次考上榜首時,沒有恭喜,沒有慶祝,紅榜貼出來的那一刻,棠鵲正在聽朋友說笑,溫素雪則一如既往在走神。
所有人討論的都是棠鵲那一手好字、溫素雪那篇好文章。就連爹孃也只備了一桌盛宴,祝賀棠鵲考了榜眼,還是被她提醒後,才意識到另一個女兒考了第一。
一切都理所當然。就算棠鳩再出色,也無人問津,毫不起眼。
所以慕以南批評棠鳩不懂感恩時,棠鵲還抱着不贊同,對他搖過頭:“阿鳩以爲那樣就可以交到朋友,就可以討爹孃歡心。”
慕以南冷聲:“蠢貨。”
棠鵲懂他意思——被衆星捧月的人,就算不是榜首,也能繼續發光發亮。他們是靠人性的魅力來折服旁人,而不是身外之物。
可現在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