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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這是入魔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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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好痛。

    身體上所受的一切傷痛,在祕境那天,反倒不是最疼。也許當時求生欲佔據了上風,也許當時已經痛到麻木。

    接受治療的後面幾天,那纔是最痛苦的。身體上無數深深淺淺的割傷開始癒合,長出新肉的時候渾身又癢又痛,彷彿萬蟻噬心。碎掉的手臂被一點點修復,清楚感受到碎骨在血肉下的竄動,更是痛不欲生。

    每一次醫修師姐幫忙治療完,啾啾整個人都彷彿是從水裏撈出來的,渾身冷汗,臉色慘白。

    治療第三天,張弛師兄帶着糕點來看望了她。

    治療第七天,棠折之結束任務回到門派,來看望了她。

    倒也不算看望,只是來問她:“爲何要殺你姐姐的靈寵?”

    “不是我殺的。它自己撞牆死的。”

    棠折之淡淡看她一眼,沒說信,也沒說不信,片刻後轉臉看向窗外:“我希望我的親妹妹是個心胸寬廣、光明磊落、誠實友愛的人。”

    “你覺得我不是?”

    棠折之沒吭聲,那張和啾啾極其相似的臉上毫無動容。

    “阿鵲現在心境大跌,修爲凝滯不前。三日後,師尊將會決定給你的懲罰。”棠折之頓了頓,“我會替你求情,但日後你若再欺負於她,我絕不姑息。”

    走之前,啾啾叫住了哥哥:“是棠鵲說,我殺了她的靈寵?”

    “是她如何,不是她又如何?”棠折之面色微沉,“你好自爲之。”

    治療第十日,啾啾被誡繩縛住雙手,由四位弟子押送至焦火山。

    這是他們師尊明皎真人最終定下的懲罰——棠鳩殘害同門姐妹靈寵,後又重傷同門師兄弟,釀下大錯,念其是首犯,罰去焦火山反思一年。

    焦火山乃是太初宗領地裏的一座無靈山。顧名思義,山中靈氣極爲稀薄,堪比凡世,道修在這裏根本難以立足。

    臨行前溫素雪送了送她。

    他沒有提起那枚靈珀仙果的事,啾啾也沒有,她只是問:“師尊與你們說起關於我的處罰時,你也點頭同意了,是不是?”

    “是。”溫素雪直接承認了,清冷冷的,“你安心待在焦火山,其它事我和你兄長會處理。”

    啾啾不關心那些,她只是關心:“你也認爲是我殺了棠鵲的靈寵?”

    “……”

    過了許久,溫素雪才淡聲回答:“是。”

    他從小就這樣,不會爲了哄她開心而撒謊,在這些微妙的地方直白得近乎殘忍。

    溫素雪就是那種,能冷漠地告訴你,“我對你沒有感情”“我不相信你”“你不要對我有期待”的人。但他卻絕不會坦率承認“我喜歡”“我希望”“我想要”。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

    啾啾說:“我沒有。它自己撞的牆。”

    少年不置可否,沉默地陪她走完焦火山前的路,最後深深看她一眼,轉身離去。

    素白又單薄的背影不消多時便消失在焦紅薄煙中。啾啾也沒有回頭。

    她要在焦火山呆一年,必然不能只是無所事事地呆在這裏玩泥巴。

    門派深諳要將資源最大化利用、多樣化利用的道理,所以她在這裏的時間主要分成兩部分。第一是去討刑峽領罰。第二是去問世堂焦火山分堂,駐守此山。

    現在啾啾先被送去了討刑峽。

    焦火山裏充斥着廢土與餘燼,看不到生機,放眼望去,入目全是黑色枯枝、斷壁殘垣。越往裏走溫度便越高,半空中時不時有零散火星稍縱即逝。

    空氣也漸漸變得稀薄。

    “你說煉氣期的小丫頭被打發到這裏來,沒問題嗎?”走在最前端的兩名弟子小聲嘀咕起來,說話時回首瞥了一眼。

    啾啾走在隊伍最中間,低着頭,一張臉藏在陰影中看不真切,但瑩白的額頭上已經滿是汗珠。身上好幾處沒有癒合的傷口崩裂,滲出血珠,浸入衣衫,隱隱約約顯露出來。

    爲了達到懲罰的目的,被送往的討刑峽的人身上都會被施以禁令,防止他們用靈力護體,抵抗刑罰。

    所以這去向討刑峽的一百里地,只有啾啾是純粹在靠一雙腳走路。

    “不知道。”另一個人搖搖頭,也回頭看了看,“夠嗆。”

    “你說明皎真人怎麼想的?我一個築基期在討刑峽呆久了都受不了,她一個煉氣期,還要在這裏呆一個月。”要知道,討刑峽是整個焦火山最熱的地方之一,那說話的弟子壓低聲音,“就不怕把她靈根給……灼毀了?”

    話音剛落,另一人就用胳膊肘撞撞他,給他遞了個眼神,示意他慎言。不過片刻後,這人也嘆了口氣,小聲:“聽說這位師妹還是木靈根。”

    把一個木靈根放到火之山裏,能好嗎。

    兩人各有所思,不再說話。

    隊伍在山裏不眠不休地行進了兩日,終於抵達討刑峽。將啾啾捆上行刑柱時,爲首的師兄故意將鎖鏈放鬆了些,也能讓她在受罰時有餘地掙扎兩分。

    “有些痛,想叫就叫,不必忍着。”

    少女依然低着頭。

    好像這一路以來,就沒有見到過她的臉,所有人心裏都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瘦削小巧的身形、低垂的睫毛和沉於陰影的臉。

    師兄們對視一眼,退出巨大的圓形石臺,“鐺”地一聲,行刑陣就此打開。

    金白光芒四濺開來,絢爛之中巨大的鞭子憑空生出,不等衆人反應,就是嗖的破空之聲由遠及近,最後落在柱子上的人身上。

    “啪!”

    驚心動魄的鞭打聲冷冰冰地在山谷中迴盪,聲音高昂響亮,叫人心中發怵。就算不回頭,也能想象觸目驚心的畫面。

    刻骨鞭雖說不會讓人受傷,可它會讓人疼,疼得刻骨銘心,讓人永遠記住自己犯的錯,自己付出的代價。

    “啪!”

    山谷中渡鴉被驚得飛起,不多時,一隻只黑色殘影自頭上掠過,“啊啊”的啼叫盤旋聚集。

    “啪!”

    隊伍中年紀最小的少年忍不住皺起一張臉,死死盯着地面,表情難受。他這還是第一次執行處刑任務,本以爲不用戰鬥不用出力,是個美差。可誰能想到——站在這裏,聽鞭子抽打的聲音比其它任何任務都要讓人難熬。

    不知道那師妹情況如何了。那小姑娘看起來又瘦又弱,能受得住這鞭刑嗎?

    背後除了鞭子,沒有其他任何聲音。

    那小師妹硬是一聲沒吭。

    小少年沒忍住,透過眼角餘光偷偷瞥了一眼。啾啾雙手被高高縛起,腦袋依然低垂着,因爲使不上力,被捆得鬆鬆的身子也微微弓起,更看不清楚她的臉。

    不知道暈過去沒。希望她是暈了吧。

    ——她實在是太瘦了。不像個修仙的,更像俗世裏鬧饑荒時喫不飽的孩子。她那個姐姐,對,叫棠鵲那個,身形比她美麗有致許多。

    師兄匆匆收回目光,擰起的眉多少透出幾分於心不忍。他深呼吸一口,擡眼看向頭頂逡巡的黑色渡鴉,儘可能不把注意力放在鞭打聲上。

    “啪!”

    啾啾確實想暈。

    刻骨鞭抽打下來實在是太痛,比普通的鞭子抽打在身上還要疼上千百倍。她沒有受虐傾向,她希望自己能暈着捱過去。

    但刻骨鞭能讓人時時保持清醒。

    她硬是咬牙生生扛過二十鞭。

    啾啾想了許多。爲什麼她要受罰,爲什麼受罰的人是她。

    “不是我殺的青鸞。是它自己撞牆死的。”

    這句話她說了無數次,堅持說給每一個人,可是沒有一個人願意聽。哥哥如此。溫素雪如此。

    爲什麼。就因爲她不是棠鵲嗎。

    便真是她殺的青鸞,事情的起因究竟如何?青鸞是棠鵲的靈寵,爲何要無端攻擊她?

    ——對的。他們不信的。

    因爲她不是棠鵲。

    棠鵲高貴美麗,天資極佳,受盡寵愛。而她天生殘體,一直掙扎於泥濘之間。一個是雲,一個是泥,生於雲端的人又怎麼犯得着去踩死螻蟻呢。

    可是,她真的沒有。她明明沒有。

    沒有人想過,她不是石頭人,她也有一顆會感知溫涼的軟軟的心。總是被她熱愛的世界刀棍相待,她也會難過,她也會委屈。

    誰讓她不是棠鵲。

    二十鞭結束。

    啾啾臉上水淋淋的,不知道是痛出來的汗,還是剛纔一時委屈哽咽落出的淚。

    華光星星點點,在焦火山永遠烏紅的天空下消散。行刑陣運轉,陣眼沉落的同時,刻骨鞭也消失在半空中。

    隔絕刑場的光壁緩緩落下,手腕鎖鏈一鬆,在師兄們匆匆跑來的腳步聲中,啾啾倒在石臺正中,意識陷入黑暗。

    “這是——?”

    少女身上傷口全部崩裂,衣衫紅成一片,狼狽不堪。她渾身是汗,脣色發白,臉頰上卻有黑紋如花莖一般綻放延伸。睫毛時不時顫動,眼角淚珠透出血色。

    那年紀最小的師兄吃了一驚,剛要上前,便被爲首的弟子攔住。

    “別碰她!”他抽出劍,大喝一聲,“這是入魔之兆——她生出心魔了!”

    “那怎麼辦?”幾人退後一步,面面相覷。

    想到剛纔的鞭刑,都有些沉重。

    這麼個小姑娘,身上舊傷未愈,又捱了整整二十鞭。想得開纔怪。

    爲首弟子抿住嘴角,低頭看了許久,才用劍尖指向一動不動的少女,低聲道:“守着!若是魔氣繼續侵蝕,未見好轉,便——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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