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5章 自愛鏗然曳杖聲
徐景行則連忙擺手：“真不算什麼本事，死記硬背而已，”說完直接把話題掰回正路：“孫阿姨，詩是好詩，只是字數不少啊，刻章的話，難度不低。”
常規印章的字數大多在十個以內，準確的說，超過七個字的都很少，大多在四字左右，多一個少一個正好，再多，印章上就擠不下了。
畢竟是印章，是要反向刻字的，如果字數太多，筆畫一定會非常密集，密密麻麻的擠在印面上會顯得很雜很亂很密集，印出來的圖案也毫無美感可言，甚至會影響到圖案的清晰度。
如果是大印，類似於玉璽那樣的大方印倒也無所謂。
可孫玉英要的這種小尺寸的私印，真要弄那麼多字上去，難度真的不低。
別的不說，光佈局就能難倒一大批人。
莫嫌犖确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十四個字，別說裏面還有幾個字的筆畫很多，就算是筆劃少，十四個字湊一塊也很難處理。
孫玉英笑道：“之前找個幾個篆刻師，都這麼說，不過這不正是顯本事的時候？”
好吧，道理確實是這麼個道理。
難度越高，越顯本事，很多手藝人就喜歡這種有挑戰性的工作。
問題是，這挑戰難度也太高了點，雖然談不上是噩夢級，但也超過了困難級。
換做一般篆刻師，可能已經罵人了，這特麼是人乾的活兒？
在四平方釐米的平面上刻十四個字不算什麼，但把這個平面換成印面，並且得確保印章的質量，就真的有點爲難人的意思。別說什麼顯本事，顯本事也不是這麼顯的。
但徐景行想了想，感覺還是可以試一試的，只不過對刀工的要求會更高，對印文的設計和佈局也會更高。
而且這種字數很多、筆畫很密集的印文，設計不好很難看，但設計好，做出來後會非常出彩，確實挺顯本事。
想到這裏，徐景行來了興致，“那孫阿姨您有腹稿沒？”
“有，這是我畫的，不過我不是很懂篆刻，所以可能需要修改，”孫玉英掏出手機翻開相冊找出幾張照片。
咦，這設計還都不錯啊。
徐景行有點驚訝，本以爲孫玉英自個兒弄的設計圖會是那種中規中矩甚至不合格的草稿，沒想到還都有那麼點意思，設計思路很上道，不出格，佈局很有想法，設計感很強。
不過能明顯感覺到，孫玉英設計的這幾張草稿，主要思路還是更側重於常規平面設計也就是常規美術作品的佈局方式，而篆刻在佈局方面的思路，跟常規美術設計還是有所不同的。
但這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足夠他從中看出孫玉英的思路和喜好。
想到這裏，他也不多說什麼，直接提筆開始勾勒，唰唰唰幾筆下去，不到三分鐘，一團正方形的區區繞繞的篆文躍然紙上，然後笑問：“孫阿姨，感覺如何？”
孫玉英推了推老花鏡，仔細端詳幾秒鐘後非常滿意的點點頭：“很好，正是我想要的感覺，這就是傳說中的九疊篆吧？”
“是的，九疊篆，”徐景行笑道：“不過還得調整一下，不用着急。”
“好的好的，不着急，話說，你是怎麼知道我喜歡這種風格的？不會是從我那幾張草圖泄了底細的吧？”
“嘿，您還真說對了，那幾張草圖都挺有意思的，全是篆字，而且是那種佈局很滿線條非常勻稱的風格，您的喜好也就一目瞭然了。”
“果然是專業人士，行，你怎麼調整？”
“要調整的地方很多，這只是一個大概的思路，九疊篆只是一種篆刻風格，邊框、線條、間隙、邊角等細節都要仔細琢磨，層層疊疊的筆畫更得一筆一筆的安排，不然會很難看，”徐景行一邊重新設計，一邊對鄭思瑾道：“思瑾，喊安心過來。”
孫玉英有點詫異：“安心開始學篆刻了？”
“沒呢，讓她開開眼界，篆刻不一定要學，但一定要有所瞭解，畢竟也是雕刻這門手藝中的一個比較重要的分類，”徐景行笑道：“她剛開始跟着我的時候，我就是這樣一邊動手一邊教。”
“還真是個好辦法。”
“適用性不廣，也就安心有天賦，不然的話我演示幾百遍都沒用，我剛收的那個徒弟就笨得要死，只能從按部就班的慢慢教。”
“因材施教麼，他們能碰上你這麼個好老師，也是他們的福氣。”
徐景行嘿嘿一笑，對出來的安心招招手：“仔細點聽，我給你講講篆刻三法中的章法，也就是印文的佈局技巧中的九疊篆，什麼叫九疊篆呢？這是一種流行於宋朝的‘國朝官印’字體，最大的特點就是筆畫的摺疊次數很多，少則三五次，多則九次十次，之所以叫九疊篆，並不是說只能疊九次，而是虛指摺疊次數很多，至於在實際應用中到底該摺疊幾次，全看需求。
“比如說現在，孫老師這個章子的印文字數很多，筆畫也比較複雜，而印面尺寸有限，所以單個字的筆畫肯定不能摺疊太多，空間本來很有限，筆畫再折那麼多次，就太擠了。”
安心眨眨眼：“師父，既然九疊篆中的筆畫摺疊會比較浪費空間，那爲什麼不用其他篆法呢？”
徐景行欣慰的點點頭：“問的好，關於這個問題，我有兩個答案，一，你孫老師喜歡這種風格，二，九疊篆雖然比較浪費空間，但是，在處理筆畫比較複雜的印文時，卻能起到極好的梳理作用，能把紛亂複雜的筆畫按照九疊篆的風格一一理順。”
“那，其他佈局方式就不能起到理順的效果麼？”
“可以，但是跟九疊篆比起來會差很多，尤其是孫老師帶來的印章是中規中矩的正方形，九疊篆可以最大程度的鋪滿這種形狀的印面。”
徐景行一邊回答安心的提問，一邊動手畫圖，爲了給安心講的更清楚，畫的很慢，甚至會畫一些其他思路的圖案方便安心理解，一點也不不嫌煩。
不但不嫌煩，還很開心。
因爲安心的提問都問在了關鍵的點子上，一看就是很用心思考的結果。
而這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因爲安心從沒接觸過篆刻，他也是第一次給安心講這些東西。
第一次講課就有這麼好的效果，他不開心纔怪呢。
爲此，他甚至講的比較深入了一些，講了不少九疊篆之外的章法。
一邊講，一邊畫，不到半個小時裏他畫出了七八張設計圖，全是九疊篆，但同樣是九疊篆，佈局還是有所差別的，每個字的筆畫疊層以及大小、位置都有所差別，甚至還有朱文版和白文版的。
所謂朱文版就是印在紙上的印文是以紅色爲主，對應在印面上，文字線條是需要凸出印面的。
而白文印則恰好相反，印在紙面上的文字和圖案是空白的，對應在印面上，那些線條自然需要凹進去。
兩種刻法各有優劣，不過在雕刻線條相對密集的印文時，一般來說以朱文印爲主，因爲朱文印只需要進行單線條的印刻，工作量小，雕刻難度低，同時還節省空間，在印面上施加儘可能少的刀工從而提升印石的強度。
當然，朱、白兩種刻法各有優劣，而且也不是涇渭分明的存在，是可以共同存在於同一枚印章上的，只是那需要更高明的章法和刀法。
徐景行畫的這幾張草稿中，就有類似的嘗試，這在篆刻業內稱之爲“朱白法”，是一種普遍但藝術效果很強的章法，能與很多章法合用，比如說在最常見的對稱佈局中加入朱白法，對稱的兩半畫面一朱一白，簡簡單單的就能表現出很出色的藝術渲染裏，極大的提升視覺美感。
除了這種最簡單的使用方法外，還有很多高級使用技巧。
只是現在，這些複雜的技巧都不太能用得上，他畫出來只是給安心做個演示而已。
實際上，現在能派的上用場的章法，就是最簡單也最樸素的白文九疊篆，因爲字數太多，線條太密集。
但就算如此，要把十四個字安排的條理清楚也挺難，不光要把簡體字轉化成篆字，更要轉化成九疊篆所需要的那種筆畫延長且彎曲層疊的模式。
他畫的幾張草圖中，層數最多的一張裏總共有二十二層橫線，如果換成不認識篆字的人來看，完全就是鬼畫符一般的存在，畫面裏幾乎全是橫線，密密麻麻的充斥着一整個方形邊框。
當然，也有層數較少的，“只有”十五層。
但字的筆畫就那麼多，不管再怎麼變，都是那十四個字，都要把整個方框撐滿，而且要撐出那種簡單直白但又很有威嚴感的視覺效果。
正常的字體肯定沒有那麼多橫筆，肯定撐不起來，但九疊篆的精髓就在於對筆畫的調整，在九疊篆中，只有橫豎兩種筆畫，除了豎筆外，剩下的筆畫幾乎全部可以變化成橫筆，帶彎折的筆畫自然會轉化成橫筆之間的摺疊，如此一來，甭管再怎麼複雜的字體，都可以用橫和豎來代替，再加上適當的延長，這層層疊疊的九疊篆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