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享在十一月初某天午後抵達陵城。
這個城市又下了雨,水霧繚繞,能見度很低。齊享在L大四教門前收攏雨傘,順手把它抖一抖,靠放在牆邊。身穿絨衣的女孩子走過去了,還回頭對他望望。
這一幕,當然,是來自我的想象。因爲當時的我,正一無所知的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我身旁的座位上是個卡梅隆迪亞茲式的陽光美女。我主要指的是她的短裙子和大濃妝。
謝端在離我大約兩排之隔的地方。
天氣冷。秋雨是昏黃的。日光燈涼而乏味的光。
我心情低迷。
已經過了一月有餘,我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
齊享沿樓梯往上走,水磨石地面沾染的稀薄雨水會讓他的鞋底發粘,一年多以前他從這裏離開時,四教纔剛剛竣工,課桌面也還沒來及被學生隨手塗鴉,面前這張上就有這麼一行:
世間至美之物,皆利於孤行。
是我,是我無意識地在塗塗畫畫,從寢室搬出去時我恨不得把這句紋在自己身上。
我擡頭,謝端正回頭張望。我把臉轉開。
繞過迴廊就是我所在的教室,盡頭的落地玻璃外,一棵懸鈴木至少已經揮霍掉它這一季四分之三的葉片。
一面是**牆一面是雨煙肆彌的陰沉天,像時間走慢的世界。齊享在教室後門口停下腳步。他可能看了看時間,還有四分鐘。
眼下是四點十六分,我的手機告訴我。我身邊已經有人在偷偷收拾書包。
而這個時點,沈思博大約正出現在迴廊盡頭。他和齊享幾乎是同一路線而來,如果真有這麼一個遇見後者的好事姑娘,那麼她大概於百米之外再次對沈思博回眸。
雨滴落在扶欄。
我不知道齊享這時候有沒有在微笑,他隔着門玻璃找到我,接着他轉身,清秀的男孩子正走過轉角,向這個教室過來。
沈思博顯然並沒認出眼前這位有過一點肢體衝突的男性,但齊享認出了他,這男孩神情平靜目光卻柔軟,手中兩把黑色摺疊傘,他是一個稱職而體貼的男朋友的姿態,因爲這場急雨來給女友送傘。
他和他擦肩而過。
我慢慢把桌面上的字跡擦掉,一面想,我怎麼回去呢,要不先衝到寢室拿把傘?曾小白前兩天還打電話,莊凝,你要一直不回來,我用你的衣櫃擺點東西?
隨便你,別把我東西亂放就好。
我以爲她會說點別的,結果她嘆口氣就把電話掛了。我把手機移開,木木地想,曾小白也學會嘆氣了,一個兩個都長進了啊。
我看過去,謝端正在發短信。
沈思博正在發短信,傘尖支在地面上。
讓我來設想一下當時的情景。齊享靠在對面的牆壁,他不看任何人,神色平淡,點燃一根菸旋即又丟棄在地--它扁平的屍體我出來以後在地上發現。
碾滅它的兩秒鐘裏他已經大致考慮清楚,要不先走,否則等她出來了,這該是多麼難堪,他可受不了她看着他結結巴巴的解釋,齊享,你聽我說。這要是真發生了,得在多長的時間裏徹底敗了他對感情的胃口。
趨利避害是天性,但是,齊享說,他自己也沒有辦法解釋,他在那接下來的兩分鐘裏,爲什麼沒有趨於理性的離開。
現在,鈴聲響了,教室裏,她站了起來。
我站了起來,踢開方凳,把書本一本本撈起摞在臂彎裏,你知道,我做這個事的時候有點不拿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內當回事的勁兒。齊享的視線隔着人羣,他也許在想,她又不知在跟誰犯渾。問題是她自己還一點意識沒有。
我收拾完畢懶洋洋地往外走,沒戴眼鏡,黑壓壓的人堆透着雨天的潮溼氣,卡梅隆同學從身後挽住我的胳膊:"莊凝。"
"幹嗎。"
"期末時能把筆記借我複印下麼?就指望你了。"
"我又沒抄。"
"但你肯定弄得到,你誰啊,是吧?"
她接着說什麼我都沒注意,因爲我瞥見謝端和沈思博,他們在門口,衆人紛紛低調的側目而過。
我在那一瞬間,真的覺得我可以做出任何事。他們至於這麼,一刻也熬忍不住,彼此相思入骨?
我想哭、唾罵,像個小孩子去踢打讓自己痛苦的對象。
但是莊凝,但是莊凝,周圍有這麼多眼睛在看你,請你多少給自己留個退路。
我轉頭,對着卡梅隆:"咹?"
從這個字的通常讀法來看,它不該是這樣一個荒腔走板的爆破音,卡同學不講話了。
彼時的畫面是需要被記住的。
就像一部電影,某些鏡頭看似尋常,卻有它獨特的語言。事過境遷後我常常想,這唯一的一次,我們四個人狹路相逢,它是要指向哪一點呢,我如果在那一點上做出截然的態度,此後又會有什麼樣的蝴蝶效應生成?
我一直記得,那一刻我跨出教室,沈思博從身後碰碰我,其時齊享就站立於我前方一米半處,但是我竟然沒有發現他。是的,我意識裏其實在等待那一對的招惹,他們不招惹我反而要意外,我幾乎是又切齒又快意地轉過頭。
謝端在沈思博的肩膀後,這是個保護的姿態。同時他手握傘尾,用傘柄輕輕拍一拍我的手臂,像是開玩笑的意味,搭配的臺詞應該是這樣的--"嗨,這還不接?還想讓我親自送你手上?"
書上說,這是符合禮儀的方式,交遞物品時柄而非尖端指向對方。他仍然是細節都讓人無可挑剔的準紳士。
他在微笑,笑的就像是我的沈思博,我恍惚了一秒鐘,接着就反應過來。
他在爲喜歡的女孩請我--還談不上求--接受這個人情,就像心靈雞湯那種滿口大詞兒的書裏常說的那樣,讓我們把那一頁翻過。
我偏不。
你們瞞着我做的,我一樣一樣,全部都記得。
卡同學嘀咕道:"有些人,還要不要臉了?"
她的聲調不高,剛剛夠當事人每一個都聽到。
我再看看那一對,扭頭問她:"你說什麼?"
她聳聳肩,意思是你要不愛聽就當我沒說。
我笑笑:"你之前要的什麼,筆記?放心,有我就有你的,我不過都會保你過。"
她眨眨眼睛。我脫開她的手臂,轉過身去。
至此我纔看見齊享。
從時點上來說,齊享是先看到沈思博遞傘給我善意溫和的神色,他和他女友漸起的難堪,男孩子收回傘,聳聳肩,轉頭對女孩寬解、無奈又悵然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