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市一隅,蛇口某小街。
街邊一棵老榕樹遠近聞名,這樹冠大蔭濃,枝枝蔓蔓擺出多情的迎客松身段,使得臂彎下小小的綠鐵皮磚房平添幾分風情。
鐵皮屋頂一行擰歪的霓虹燈字——小天鵝火鍋店。
“小天鵝”最近莫名紅火起來,據說這裏新來了一位小天鵝似的女服務生,生得俊俏卻從不跟人攀談,搞不好是個啞巴。樹下一桌夜車司機心生好奇,七七八八叫着菜,勾她過來,講一些有的沒的葷的素的,女孩兒一臉侷促,進退兩難。
這時,旁邊走上來一個七八歲的賣唱女童,脆生生叫了句,“芊芊姐,你去忙,這裏我來。”
司機們覺得有趣,“哦?你來?小丫頭,你根本不夠枰哦!”
女童正了正吉它揹帶,兩眼一翻,一撥琴絃,“想我夠枰要等十年,想聽好歌現在就有!”
“呵呵,有點意思。”
衆人興趣點轉移,芊芊抽身走開,女童扯着嗓子開唱“……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羣鴨,快來快來數一數,二四六七八……”女童伸出一隻小手,挨盤點着一桌人的臉,惹得衆人鬨然大笑。
一個司機笑着跺腳,“哈哈,原來老子是鴨?!”
芊芊在樹下撿了張凳子坐下,修長的雙臂搭在墨綠色圍裙上,細撫着手指上一枚枚小水泡,她一臉倦容,慘淡一笑,想想自己的心機還不如眼前這個八歲的女童。
沐君豪說得沒錯,自己很笨。
厲嘉禾說得沒錯,自己很迂。
是時候離開了,離開深圳返回故鄉,那裏草長鷹飛天天天藍。剛好這天是4月25日,火鍋店發薪水的日子。
她坐樹下沉思冥想着,溼潤的晚風夾雜着香草氣息撲面而來,沁人心脾,她忽然對這個城市心生眷戀,俄爾,又覺着自己不配。
對面,昏暗的街燈下,一輛老舊的寶馬緩緩駛來,悄然停住。
半晌,車窗降下,駕駛座一位老者瞭了眼馬路對面的女孩兒,輕輕擊了下手掌,“嗯,不錯!到底是江南女子,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行止皆帶六朝金粉之遺韻,籠在這棵老榕之下,煞是一道風景!”
老者意猶未盡,扭頭望向後座男子,“我說豹子,你小子豔福不淺啊!”
沐君豪按下車窗,望着街對面,沉默不語。
老者會意一笑,拍了拍方向盤,“我老人家可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哦。呵呵,深港兩邊道上都轟動開了,說是沐君豪懸紅要找一個名叫芊芊的女孩子。豹子,你說這女孩兒叫什麼名字不好,非要叫芊芊,結果傳來傳去,說沐君豪被人在澳門出老千,呵呵呵……”
沐君豪屏聲斂氣望向窗外,象是生怕驚飛一隻小鳥似的。
俄爾,他淡然說道:“師傅,您這部寶馬該換了。”
老者輕輕搖頭,“唉,不用,我開習慣了。我說豹子,既然來了還不趕緊過去?”
沐君豪依然呆呆望着女孩兒,一動不動。
老者一掀眉毛,“哎呀,我老人家倒是好奇這店主,僱傭美女很容易招惹是非的哦,他能收下芊芊十之八九用心不良……”
沐君豪起身推門而出,擡腳邁向街對面,一部泥頭車呼嘯着駛過,“豹子留神!”老者從身後拽住他。
芊芊起身收桌,抱着一摞杯碟鑽進屋內。
過了馬路,沐君豪遲疑着站在街邊,老者摟過他肩膀,“呵呵,傻孩子,我們進去吧。”
小店雖簡陋卻也窗明几淨,除了包間,逼仄的正廳只夠擺三張桌子。
兩人撿門口桌子坐下,老者卻不似他那般忐忑,扯着嗓子喊了聲,“小妹,點菜。”
芊芊一轉身看到一個鶴髮童顏的老爺爺,一身紡綢青衫,胖胖的笑容可掬。
再看老
人身邊的男子,芊芊一怔。
一個月不見,沐君豪象是變了個人,面如刀削瘦到脫型,頭髮捲曲蓬鬆象是久未打理,腮間下顎一抹青色胡碴,身上墨綠色獵裝起着褶皺,整個人邋里邋遢象個流浪藝人。他目不轉睛望着芊芊,眼底一抹幽怨一絲渴求,緊抿的雙脣彷彿藏着千言萬語。
芊芊渾身皮膚掠過一陣陣的顫慄,她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
他的樣子好讓人心疼,疼到心頭髮緊,喉嚨發酸,她好想走過去捏捏他的臉,問他可否別來無恙。可是,自己又算什麼?又憑什麼?他明明白白說過不要她,她想她也可以的,或許今夜再見再也不見。
想到這裏鼻子酸酸的,好大一會,她調整好情緒,拿出鎮靜篤定的神情,從圍裙裏掏出小本子緊緊握在手裏,“老爺爺,請問您要點什麼?”
“哦?我很老麼?”老者聲如洪鐘,面容和藹,“呵呵,我喜歡喫蝦餃,你們這裏有麼?”
芊芊恍然明白,眼前正是沐君豪的師傅蝦餃叔。
“先生不好意思,我們這裏只有川菜。”
“哦?那給我來一盤夫妻肺片好囉,對了,還有九江雙蒸!”
芊芊一邊潦草寫着一邊說道,“好的,兩瓶九江雙蒸。”
老人家大笑起來,“哈哈,到底是自家人!小姑娘,你不用惦記給他喝酒,他生病了,不能喝烈酒,話說,他病得很嚴重呢。”
芊芊紅了臉,寫好菜譜,轉身去廚房下單,拎了一瓶九江雙蒸擺上,轉身就走。
蝦餃叔笑吟吟打量二人,拍了拍沐君豪肩膀,打趣道:“她不理你哦。”
一股酸楚的痛感直直衝上喉嚨,沐君豪挪過一隻玻璃杯斟滿白酒,仰頭一飲而盡。
他將杯子往桌上一頓,撕拉着嘴,“師傅,我想不明白,我哪裏對她不好?我做錯了什麼?”
“哎,你也沒錯,她也沒錯,錯在你們動了真情。”
沐君豪一陣心酸,給師傅滿上,又自行幹了一杯。
蝦餃叔接着打趣,“我說豹子,我感覺這個女孩兒……應該是懷孕了。”
“哦?”沐君豪轉身追着芊芊身影,她端着一盤生菜進了包間。
蝦餃叔眯着眼思忖着,“纔剛我看她面色蒼白,脣無血色,形容憔悴,從頭到腳散發着一種母性的味道。喏喏喏,你看,她手裏握着小本子倒扣在胸前,象是一隻母鹿在本能地護住幼崽。話說這付修長的手指真的是漂亮……”
沐君豪一臉苦笑,“師傅,你別取笑我了……”
正聊着,裏面包間裏突然傳來一聲聲尖叫,杯盤噼啪碎裂,沐君豪噌地站起,衝進房內,一眼看到芊芊倒在一個男人懷裏一動不動,身上地上全是綠綠的菜葉。那男食客惶恐地看着懷裏的女孩兒,抱也不是扔也不是。
沐君豪一臉怒氣,“說,你把她怎麼了?”
“我我我……”男食客正在組織語言,突然一旁站起個婦女,撒潑着喊道:“老闆,她嚇到我們了,我們要退單,全退!”
“啪”一聲,沐君豪甩手給了她一個大耳光,那女的象年畫一樣貼在牆上。
一屋子人噤若寒蟬。
“說,她怎麼了?!”
最裏面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起身,惴惴說道:“我看她八成是二氧化碳中毒,這房間只有四平米,不通風的。”
“二氧化碳中毒?爲什麼你們一個個都是好好的,偏她暈倒了?”
“應該是她低血糖,趕緊帶她去看醫生啊。”
沐君豪一臉無奈,嘆了口氣,彎腰抱起芊芊,緊緊摟在懷裏,急衝衝向外走去。
“芊芊,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永遠不會……”沐君豪吻着女孩兒的額頭,大步邁出酒館,踩進無盡的黑暗和未知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