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不太有名的山。
人,是不在意名氣的人。
應曜的身邊還站着一個女人,一個很有名氣的女人。
山頂的風有些清冷,許負拉了拉自己的衣襟。
“應前輩,你不冷麼?”
應曜笑道:“我已功成造化,將登仙位,寒暑已不能侵了。”
許負羨慕道:“前輩的功法雖沒有諸多神奇,卻是正途啊。”
應曜擺擺手,說道:“不過是有些機緣罷了。”
許負道:“前輩登仙之後,還請代我捎句口信給我師父。”
“鳴雌候但說無妨!”
許負有些羞愧,言道:“就說我自知登仙無望,有負師父的期望,怕是無言再見老師了。”
應曜想去安慰她,又不知該如何安慰。
仙道本就艱難,多少同道上下求索而不得,數十年艱辛卻只留下黃土一抔。誰敢說自己便一定能夠登仙呢?應曜有些感傷,感傷於那些同道,感傷於仙路。
我和妲己就是在他感傷的時候到了這座無名的小山上。
“先生,您也來了!”許負恭敬的行禮。
應曜看着我們有些疑惑,許負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她也不知道我與妲己的來歷,叫做什麼名字,是什麼身份。
妲己只是看了看應曜和許負,經歷過雁門的慘象,她到此刻還是不太願意說話。
我道:“山野散人吳啓,特來爲淮陽一老送行。”
應曜打個稽首,道:“見過道友,敢問道友從何而來?”
我笑道:“人世幻夢,不過匆匆一朝,又何苦問這般多呢!”
應曜笑道:“道友說的是,卻不知道友如何得知我今日登仙?”
應曜的臉色很平淡,無喜無怒。這是要化仙的前兆,脫離人世情感,明悟是是非非,從此波瀾不起,以天地公心出發,重新思考世間一切。
我道:“下一次相見的時候,你自然會明白。”
應曜點了點頭,繼續看向高空。
許負裹緊了衣衫,問道:“先生神異,可知我師兄的消息?”
我自是知道張良的消息的,他現在是地府一洲的州丞,僅在閻君之下。與秦朝的恩仇也早已在人間結束,因此和嬴政君臣並沒有什麼衝突。
嬴政大度,也不追究他曾經刺殺過自己的事情。
張良反倒和扶蘇成爲了朋友,扶蘇現在有很多朋友。他這樣的人,是該有很多的朋友。
大秦長公子,仁義之名傳於九州。人間多得是敬仰他的人,地府也多得是敬仰他的鬼。
扶蘇有一種氣度,一種繼承自他父親卻又顯得截然不同的氣度。內斂而溫柔,聽說有許多年輕的女鬼去拜訪他,送給他美酒和瓜果。
對許負答道:“張良如今在地府任職,官階很高,至於具體的,以後你就知道了。”
許負聽了我的回答,道:“不知他有沒有見到老師,老師已經很久不曾到過人間了。”
我笑道:“黃石公如今忙碌的很,日後你們自有相見的時候。”
許負點頭,也隨着應曜一起看向天空。
天空很晴朗,沒有云彩,一絲的雲彩都沒有。
天界那裏正下來一個神仙,那是南鬥星君中的度厄星君。接引昇仙之事本該是太白負責的,但太白和楊戩帶着諸子去了極西還沒有回來,因此度厄星君來代職。
南鬥星君主掌延壽渡人,和地府打的交道也不少。延壽之事要由功德來定,由南鬥星君六司初審,地府諸閻君複審,名單上交天帝審批。天帝通過之後會行文到地府,再由地府給南斗六司迴文。
接引昇仙有專用的通道,是一道道的階梯,從天界逐漸落在人間,以示仙凡有別,登臨天界便是由凡化仙。
給妲己解釋着這些門道,許負也在一邊聽着。雖不得登仙,她卻還是對這些興趣不減。
應曜並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靜靜的站在那裏。他此刻在經歷五感六識的轉變,注意不到周邊的動靜。
階梯漸漸落到了山頂,度厄真人從天界一步步的走下來。
許負瞪大眼睛在看着度厄真人,她師父黃石公雖也是天仙,卻從未顯現出這等神異來。
妲己也稍有些震驚,地府的神仙們也沒有這樣做過。只是這些年來見過了不少場面,因此並不失態。
有些失態的是應曜,他此刻已從五感六識的轉變中退出來,以仙人的視角回首了人間種種。眼角不由自主的落下眼淚,那是最後的對凡世的眷戀。從此之後,即便回到凡間任職,也不會是從前的那個凡人了。
度厄真人不曾想到我會在這裏,正想行禮,被我以眼色阻止。
度厄真人知道我不想暴露身份,就繼續走流程。
從袖中抽出一卷竹簡,天界現在很喜歡這東西,姬昌的生意壟斷了整個行業。
對着應曜念道:“人間淮陽應曜,修行有成,天帝特詔接引,入凌霄寶殿覲見受封。”
應曜頓首道:“應曜領命,煩請道友帶路!”
度厄真人收起竹簡,道:“道友隨我來吧。”
應曜跟着度厄真人登上階梯,一級一級的向天界走去。每走過一級臺階,走過的臺階就憑空消失掉。天界的奧妙非凡,不是凡間所能揣度。
許負在嘗試着揣度其中的奧妙,不時皺着眉頭,不得其解。
登仙的過程並未引起絲毫的波瀾,除了憑空顯化的階梯就再也沒有沒有什麼神奇之處。
可這世間的玄妙又有什麼能超過虛空造物?階梯就是最神奇的變化了。
妲己也在看着消失的階梯,問我道:“那是什麼樣的法術,可以如此神奇?”
我道:“那不是法術,那是一種玄奧的道法,是天帝以天尊的道行所建。”
妲己不解的看着我。
我解釋道:“天地間有諸多的玄妙,即便是道祖也還在其中不斷探索,我們所能知的,也只是其中的部分罷了。道法是一種對自身所修來的道和理的闡釋,沒有固定的法門,一個神仙能悟得什麼樣的道理,就會有什麼樣的道法。天帝執掌一方世界,所領悟的道理便有創造的部分,因此可以虛空造物,化作登天階梯。”
妲己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
許負也聽得迷糊,問道:“先生,這道理的理解以何爲準呢?如何能得知自己感悟到的就是對的呢?”
我道:“沒有定準,卻也有一定之規。”
許負追問道:“何解?”
我道:“道理若是對的,天地同力。道理若是錯的,天地皆逆。此天地爲公道至理,非人間福禍。”
許負還是有些不解,思考了片刻,又想詢問,卻不見了我和妲己的影子。
凡人總是想知道修行者的日子是什麼樣的,修行者總是想知道神仙的日子是怎樣的快活。
凡人不是修行者,修行者也不是神仙。凡人自然不會理解修行者,修行者也自然不會理解神仙。
許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卻也無法讓她感受一個神仙的所知所感,所見所聞。如果可以的話,我早就對妲己這麼做了。妲己的修行一直進展緩慢,甚至是沒有進展。我很頭痛這件事,神仙終究不是萬能的,也會有一些煩惱。妲己的修行,就是我的煩惱。
妲己並沒有問我爲什麼悄悄離開,她並不是很喜歡許負,這個女人帶給她的感覺太過冷淡,一種對生命完全忽視的冷淡。
我帶着她去了崑崙,上古諸神起源之地。老師在人間的故居所在,我曾經成道的地方。
崑崙山巍峨而高峭,本身所擁有的嚴寒可以隔絕塵世的窺探,這或許是人間爲數不多的清靜之地了。
崑崙已經沒有曾經的諸多神妙,崑崙其實從來沒有神妙過。使它神妙的是居住在崑崙的神與仙,還有諸多的隱居在此的修行者。
崑崙無神聖,已逾八百年矣。
老師的草屋已經不在,曾經青草遍地的地方如今只是厚厚的白雪。
雪花如柳絮般飄落,模糊了人的視線。
崑崙修行者已經不足一掌之數了,修行的聖地已經荒蕪。
修行並沒有荒蕪,塵世間的修行者超過了上古之後的任何一個時代。很多人下到市井之中,過着凡人的生活,保持着修行的心。
這和上古的時候有些類似,人與修士本就沒有太多的區別。
我當初成道的地方是崑崙的一處峭壁,筆直的從地面挺立起來,高入雲霄。那峭壁的頂端有一塊很大的青石,那時候青石的周邊長着許多雜草。
而今青石還在,周邊卻只有冰雪。
妲己不敢靠前,雖然對於鬼神來說,高度並不會帶來絲毫的傷害,但她還是不敢,她還在保持着一種凡人的心態,這或許就是她修行的阻礙。
站在青石上,向下望去,茫茫的白雪旋轉而下,落盡看不到盡頭的深淵。
仙路或許就是在峭壁的底下往上爬,爬上來的是仙,在過程中的是修行者,站在下面往上看的是凡人。
但無論是仙,還是修行者,亦或是凡人,都只是這個過程中的前行者罷了。
所謂的區別,只是站立的位置不同,看到的,感受到的東西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