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型飛機穿雲破霧,飛上了萬米高空,很快開始了平穩的飛行。
起飛半小時後,腳下一片白茫茫,京城己被那一卷一卷的白雲吞沒了。
擴音器裏,準時傳來了女乘務員的那種程式化的甜膩膩的聲音。
隨後,飛機上的空乘人員照例開始了派餐工作。
而這個時候,心情稍感平復的寧衛民開始注意到這次旅行和他以前的經歷比,有了一個很明顯的變化。
那就是在他座位的前後左右,都能隱約聽見京城話的交談,歷來應該很安靜的客艙環境,因此嘈雜了不少。
毫無疑問,這說明乘坐這架飛機的本國同胞,數量已經明顯增多了。
因爲事態重大,航班又少的緣故,爲更早成行,寧衛民這次赴日還是坐經濟艙。
他還真沒想到,本次航班飛機裏的乘客,既不像他去年八月份初次來日本時,幾乎都是清一色純粹的外籍旅客。
也不像他今年春節過後帶壇宮的職工們集體赴日時,飛機上摻雜了一些去日本淘金的港澳客和零星幾個出國考察的幹部。
這一次除了他之外,居然還有不少衣着普通的京城人,看樣子應該是留學生。
就比如他旁邊的這位年紀跟他相仿的小夥兒。
雖然人長得白白淨淨,文質彬彬,帶着眼鏡,有點洋氣。
但西服裏面的毛背心一看就是家人手工織出來的,隨身的皮包是國內目前流行的款式,手錶是雙菱牌的石英錶。
最關鍵的是他對飛機裏的一切都陌生,都好奇。
起飛前,光系安全帶就忙和半天,最後還是在空乘人員幫助之下才完成的。
起飛後,腦袋一個勁往寧衛民靠着的窗戶外探望。
喫飛機配給早餐的時候就更明顯了,連一杯普通的牛奶也讓他很是享受,嘖嘖稱歎。
這一切都能說明他是第一次乘坐飛機。
終於,寧衛民醍醐灌頂,開始意識到自己正身處一個關鍵的歷史節點——那就是國內同胞的赴日潮正拉開序幕。
三十年後的人們,都知道八九十年代這段時間,滬海人去日本的多。
其實京城人也不少,甚至因爲地處首都,辦簽證更方便些,京城人要比滬海人去的還多,還要更早成行。
這既與日本政府1983年提出的“十萬留學生計劃”有關,也與國內出國潮愈演愈烈有關。
不得不說,如今國內的人想出去可是都快想瘋了。
越來越多的人做起了他們的出國夢——到西方去,過西方人那樣的生活。
尤其是高級知識分子,已經到了非理性的程度。
比如在年輕人中,甚至有些剛剛結婚的妻子每天對丈夫耳邊嘮叨,怪其無能,沒有男子氣,原因就是他安於現狀,沒有像身邊的某位朋友那樣設法出國。
由於兩年前,史泰龍主演的美國電影《勝利大逃亡》曾在國內上映,所以這段時期,許多人都把出國的人戲謔地叫做“勝利大逃亡”。
這樣說法當然沒有什麼政治含義,但是反映了那個時候人們一種普遍的極端心態。
好像能找到任何關係、任何的途徑,怎麼着都行,只要能出國就行。
目的地的首選當然是歐美髮達國家,但大家這麼一窩蜂的想出去,這條路肯定就窄了。
像曲笑能前往法國巴黎去掙法郎,完全是因爲她從事的是模特工作,還有好友石凱在巴黎幫忙運作一切,一般人可沒這樣的福氣和路子。
於是隨着拒籤開始變得普遍,有些聰明人就轉而求其次——出走日本,到這個亞洲最發達國家來尋夢。
也就是說,國人赴日其實要比赴美和去歐洲,慢上一拍的。
從1983年開始算起,差不多就是三年的時間。
寧衛民和身邊這個小夥兒攀談,是從提醒他“如果喜歡,飛機上的牛奶可以續杯”,開始的。
果不其然,小夥兒充滿驚喜又要到了一杯牛奶後,他的迴應也驗證了寧衛民內心的判斷。
“謝謝啦哥們兒,哎喲,原來咱們是老鄉,你也是京城人啊?”
“當然啦,哥們兒,你以爲呢?”
“啊呀,我還一直以爲你是日本人呢。”
“罵我?我可聽出來了……”
“哎喲,不敢不敢,沒那意思。我是說,伱看起來……衣着不凡,頗有氣質,洋氣得很呢,一看就是個事業有成的大人物,比處長都有派。”
“哈哈,你可真逗。認識一下吧,我叫寧衛民。你呢?”
見寧衛民主動伸出了手,對方也伸出手來回應,並且自報家門。
“我叫劉洋,學工科的,不過這次去日本留學,是想再拿個實用點的學歷。哎,看你的樣子這麼輕鬆,去日本應該不是去讀書的吧?”
“不是,我是開餐廳的。商務簽證。”
“開餐廳?”
“對,去拯救日本人的舌頭和腸胃。我在壇宮飯莊工作,在日本開了分店,聽說過壇宮嗎?”
“哎喲,怎麼沒聽說過?最正宗的御膳,算是咱京城最牛的餐廳了!不過我可沒去過,聽說那賊貴,都是老外。就我這每月不到一百塊錢的工資,可頂不住。失敬失敬,難怪難怪,看你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敢情真是貨真價實的財主啊。我這樣的窮學生可沒法跟你比。”
寧衛民笑了笑,爲了談話輕鬆點,索性拿對方的姓名開起玩笑。
“哎喲,你也不錯啊,其實工科就很實用。現在的落寞是暫時的,國內早晚會有你的天地。當然,現在你能走出來,也不能說不對。你看你這名兒,起得多好?留洋!看來天生就註定要留學深造的,是公派?”
“哪兒啊,我可沒那個福氣,自費。不瞞你說,純粹是被逼得沒轍了,靠着家裏砸鍋賣鐵,才辦出來的。”
“怎麼會?不至於,你可是大學生,天之驕子啊。”
“大學生算狗屁的天之驕子。你是不知道,我分到的研究所,那兒連掃院子的,打開水的都是大學生。五十年代畢業的老前輩才能混上個辦公桌。我成天就負責圖書館裏整理資料和舊書。你想想,我這大學不白上了?這不,就因爲我在總務科,算二線人員,連七塊五的洗理費都給我降到兩塊了,一個月就發一張澡票。這不是欺負人嗎?我一氣就出來了。咱不爭饅頭爭口氣。我橫不能白念四年大學,這輩子就混成一圖書管理員吧?”
結果他這麼一說啊,隔壁鄰座也有人響應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