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常的傳人,一代料器大師常玉齡的喪事並沒有辦得很風光,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悄無聲息,有些淒涼。
不過,這倒不是因爲錢的原因,而是由常玉齡生前的社會地位和交際往來決定的。
實事求是的說,牛主任在常玉齡的身後事上還是很大方的。
鑑於常玉齡對於東花市街道廠的貢獻,光治喪費就給批了四百塊。
此外還給家屬發了相當於常玉齡半年的工資,都加起來,差不有兩千塊。
這筆錢已經趕上國營大廠對於因公死亡,或因公致殘的撫卹待遇了,絕對算得上優撫。
更別說寧衛民還單獨有自己的一份心意,他也給常家人送來了兩千塊。
這裏外里加起來就是四千塊。
這年頭,這筆錢哪怕大操大辦一場,那也夠了。
但問題是,常家的社會關係簡單,沒有太多的客人可招待啊。
常玉齡本人,就爲了守住常家料器葡萄的製作祕方,打年輕的時候就把自己給耽誤了,這輩子終身未嫁,孤獨終老。
而老人在工藝品行業內的重要性雖然很高,委實屬於京城料器行業的代表性人物。
但卻因爲是民間藝人,卻從沒有在本行業內獲得真正的認可,也沒獲得過拿得上臺面的榮譽。
反而因爲同業相輕,一直被“官料大廠”刻意排斥和嫌棄。
所以工美行業的相關組織對她離世的消息就沒有絲毫重視,哪怕牛主任代表街道廠通報過去了,也沒有濺起一絲的水花。
至於常玉齡的親屬,雖然尚有一個侄子一個侄女。
可如今這兩家人都是從事基層工作的普通人,而且性情厚道,都是實誠人。
那可想而知,來常家弔唁的都是什麼人?
除了常玉齡這院兒裏的鄰居們,也就是屈指可數的一些親戚朋友了。
更別說這日子口兒還趕得不巧,大家正要過中秋節,現在幾乎所有京城的人家都滿懷期待準備着過節團圓。
這種時候碰上這種喪氣事兒,誰能高興?
人家即便不會埋怨,常家也不免心生顧忌,怕遭人嫌棄啊。
又怎麼好意思登門當喪門星給旁人添堵?
那麼有些關係一般的親友,能不通知,也就不通知了。
就是寧衛民,哪怕他替常玉齡感到異常委屈,極力地張羅,非常希望牛主任組織街道廠集體弔唁。
但牛主任衡量再三,從人情世故的角度出發考慮到具體情況,也沒敢百分百的依從照辦。
頂多是把常家喪事的安排和消息貼在廠裏,表示願意弔唁與否,全憑職工自願。
所以根本就沒什麼必要在八寶山人民公墓租個靈堂,還要擺上菊花,供來人瞻仰了。
說白了,在這件事上金錢無效!
寧衛民既不能越過本家去,也確實超過了他的能力範疇。
最後他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帶着自愧和無奈,眼睜睜看着常玉齡的遺體被冷冷清清的發送走。
而且常家人對這件事也不願意多耽擱,本着早辦早了的原則,辦得簡單且快速。
停靈僅僅一個晚上,第二天中秋節當天清晨,就讓殯儀館的車把老人遺體送到八寶山。然後經過一個很簡單的告別儀式,就把人給燒了。
燒完的骨灰,用骨灰盒裝斂了,下葬在了一塊小小的墳地裏。
墓碑矮小且不起眼,字跡草率也沒有刻任何的名頭,從此泯滅於那些密密麻麻的墓碑之中。
至於參與整個發送過程的常家外客,除了代表東花市街道的牛主任,代表廠子的工會主席,以及得了葡萄常傳承的寧衛民之外,也就只有康術德、張大勺、蔣三昌、鄒慶山、劉永清,馬開元,張崇明,吳玉寬,李寶善這寥寥數人了。
說起來就連他們九人,其實與常玉齡原本也並不認識,沒有多少的交情。
完全是因爲在壇宮參加了好幾次寧衛民組織的活動和聚會才相識的。
但就因爲他們這些人基本同屬老匠人,幾乎相同的人生際遇,卻讓他們格外惺惺相惜。
所以在得知常玉齡離世的消息後,他們都覺得無論如何也得送常玉齡這最後一程,這就都來了。
而這對常家來說,無疑是一種顏面上的周全。
只是也別忘了,就這幾位的年歲也不小了,在這種場合下,難免觸景生情,聯想到自己身上。
而這無疑會讓人心生“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傷感,導致這一天的生離死別更顯得傷感和淒冷。
不過即便如此,在這件事裏,恐怕任何一個人,也沒寧衛民所感受到的精神震盪大。
從昨天到今天,寧衛民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心亂如麻。
自打穿越而來,他過得志得意滿,越來越有把握能獲得完美的人生,再不會有人生遺憾。
然而生活不是那麼簡單的,他一個凡人不可能完全把握。
他就怎麼也沒想到,這輩子偏偏發生了最讓他難以接受的遺憾,感受到了無法可想的無奈。
他從沒有經歷過什麼生離死別,聚散離合,這回經歷過了。
他從沒有感受過人慾養而親不待,這次感受到了。
常玉齡老人用自己的悄然離世,教會了他什麼叫人生苦短,再好的宴席也有曲終人散。讓他明白了人生的本質不過是一場迎來送往。
站在常玉齡的靈前,寧衛民默然檢索着自己的靈魂。
有種從未有過的觸動、無奈、惶惑,茫然,讓他重新質疑其自己的幸福,自己的滿足,自己的活法。
他原以爲自己已經很了不起,做的夠多了,但現在他發現自己做的還遠遠不夠。
可以肯定,金錢可以換來奢侈的享受,驕傲的滿足感,但留不住那些易碎的珍貴,保不住那些不該消失的功德。
癡迷於物質的獲取讓他迷失,讓他沒有了進取心,錯失了回報常玉齡老人的最佳機會,他無法不從心裏鄙視自己的混沌與愚昧。
所謂豬油蒙心,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尤其看到這些參與葬禮老匠人們都已經垂垂老矣,想到他們這一生或許也會這樣默默無聞的過去。
他就更是意識到自己應該改變的契機了,如果不去做一些事情,他還會辜負更多的人。
辜負對他傾其所有、不吝賜教的張大勺,對他同樣信任、鼎力相助的劉永清和蔣三昌,甚至是與之情同家人、相依爲命的康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