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勺大號張銘武,是1918年生人,這些情況寧衛民是知道的。
而且張大勺的師承肯定與真正的清宮御廚有很深的淵源,否則不可能對於宮廷菜瞭解內情到了這麼透徹的地步,這個寧衛民也能猜到。
但寧衛民是絕對沒想到,張大勺的整個的家族居然祖祖輩輩都是爲了清皇室扛長活的。
敢情據康術德說啊,從乾隆三十年起,張大勺的祖上就因廚藝精湛,從南方老家被帶進了京城,當起了御前“他坦”。
而此後張家人就一直端着這個皇帝賞賜的金飯碗,再沒有回過老家,成了地地道道的京城人。
只是有一樣,同業相輕,而且哪兒還都有小集團,這金飯碗並不好端。
宮廷廚師以山東人爲主,可張家卻是地道的南方人,擅長南方風味兒菜。
雖然從民間被宣調進了清宮御膳房是一步登天,可也是單打獨鬥。
既沒有上峯照應,也沒有同鄉扶持,深受同僚所忌,那還不生是非矛盾嗎?
偏偏張家祖傳的脾性,比北方人還直率,還執拗。
屬於杜月笙所說的第二等人。
有本事脾氣也臭,只會直中取,不懂曲中求。
所以別看張家祖宗有乾隆的欣賞,卻不會搞人際關係,幾乎把同僚都給得罪光了。
也僅僅是風光了一代,自乾隆這位“伯樂”一死,換了崇尚節儉的嘉慶當主子爺,張家的境遇就更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於是從此,四面八方的排擠接踵而來啊。
你手藝再好,架不住人家合起夥兒來給你使壞,四處轉着圈兒的調用你,一點而不給你露臉的機會啊。
想走?
想走也不行。
你想帶着賞銀回老家過好日子去啊?
哪兒能讓你如意!
要不把你折騰一個四爪朝天,不把你給折騰窮了,你就不知道宮裏的厲害。
就這樣,嘉慶、道光、咸豐,這三朝下來,張家幾代人幾乎把御膳房四十八處都幹遍了。
哪兒忙和去哪兒,哪兒苦去哪兒,卻屁都沒撈着。
別說升官、分潤賞銀、把宮裏食材外賣這些美事兒了。
爲了應付上峯挑錯處,家業都快散光了。
那委屈實在受大了。
不過話也得兩說着,福之禍所伏禍之福所依。
就因爲張家幾代人跟驢似的轉着圈兒的變相服苦役,無論外膳房還是內膳房都幹過。
什麼葷局、素局、飯局、掛爐局、點心局、野意局、膳房庫、酒醋局都司過差。
什麼阿哥、后妃、侍衛、宮女、太監的飯食都操持過。
所以張家人幾乎把宮裏上上下下的飲食都琢磨透了,也琢磨遍了。
上至八珍席,下至蘇拉醬,什麼南菜、北菜、滿席、漢席、滿蒙燒烤,那是無不精通啊。
幾代人光記錄下的內膳房、外膳房的菜單就夠三大本兒的。
說白了,要以瞭解宮裏飲食狀況而論,張家人才夠格當光祿寺的署正,御膳房膳正。
御廚們更別說了,要比做菜,那都該回家抱孩子去。
所以是金子總是要發光的。
就那麼一次,就因爲西太后飲食不調,遷怒下人。
膳正實在被逼得沒轍了,恨不得上吊,也就想起“張大勺”的祖父來了。
無需說,這對張家人來說,那是天賜良機啊。
一試之下果然投了緣分,“張大勺”的祖父靠着一品家傳“櫻桃肉”,一品“小炒榆蘑”,一盤“黃麪餃子”和一碗“巧春羹”,當場讓西太后胃口大開,調撥進了壽膳房。
從而一舉成了西太后跟前兒的紅人兒,那是恩賞不斷啊。
在這兒之後就又輪到張家的手藝冒頭兒、拔尖兒了。
只可惜,張家的運道還是有點不足。
雖然得遇“明主”,終於遇見了慈禧這個比乾隆還好喫、還奢侈的老太太。
可這事兒來的真是有點晚了。
因爲這時候的西太后不但已經六十多歲的人了,而且相當管不住自己嘴。
她太貪喫,太沒有節制了。
只要肚子稍稍感覺到空,只要是沒什麼事情好做了,那就得喫東西。
比方說,有一次,“老佛爺”在頤和園“景福閣”剛喫完小喫,腿兒着正往“諧趣園”消食呢。
沒想到走着走着突然就停下來了,也不知爲着什麼,馬上就要喫魚羹。
得,“張大勺”的祖父就得趕緊拿出帶着的小竈,當場製作,當場進奉。
這還不算,有時候半夜醒了還要喫“燒豬肉皮”,最喜歡的“清燉鴨子”頓頓都要上。
夾肉末的馬蹄燒餅和炸三角,那還非得喫剛出鍋一咬就流油的。
想想吧,一個這把子年紀的老太太怎禁得住這些油膩!
得,就在1908年的深秋時節,老太后鬧了秋燥,調理不當,拉肚子了。
最後轉成了痢疾。
說白了吧,這位老太后沒死在政敵手裏,沒死在太平天國手裏,卻死在了自己的嘴上。
結果樹倒猢猻散,原本的美差竟成了殘席。
壽膳房一解散,誰也沒躲過去,張家的祖父和民間招攬的高手就一起出了宮,散去各自謀生。
不過雖然丟了飯碗,可好就好在這時候張家祖父已經靠着西太后有了底子,又有了名氣,有不少王公貴族慕名招攬,要他進府做廚師。
而張家祖父也很精明,他不肯一棵樹吊死,宣稱只做千元以上一席的“外燴”,只接受臨時聘請。
這樣反倒更受人追捧,那是日進斗金啊。
最後張老爺子又把兒子張治給教會了,自己也就住着大宅子,舒舒服服當上老太爺了。
而當時的金魚衚衕的那桐和秦老胡同的增崇,這兩位內務府的大財主就是張家最主要的主顧。
《那桐日記》裏就有這麼一句話,“今天晚上喫張治”。
這一般人絕弄不明白,其實那意思就是請“張大勺”的父親進府做“外燴”包席。
如果看看前門每天賣一百個白水羊頭的“羊頭馬”,只靠小喫的手藝就能住大宅子,養活仨媳婦,一大家子人。
也就可想而知,張家的日子過得有多麼滋潤了。
所以實際上,不誇張的說,“張大勺”一落生,也是在一座三進帶跨院的大宅子中。
作爲張家唯一的獨子,在幼年時期,他的玩具中,也不乏小金錠和翡翠琢成的小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