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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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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

    怎麼會不痛呢?

    哪哪都痛。

    “我常常想,只要我假裝不難過,就會真的不難過了,只要假裝很開心,周圍的人就都會跟着我開心了,可是,蘇老師,痛,它是一種病,它不會因爲假裝而消失,就好像我們給病人治病,一定要病人誠實地把病症都說出來,我們再給藥治療,才能最終痊癒的,是不是?”

    “蘇老師,你是我的痛,也是我的病。”

    “蘇老師,看着你痛,我更痛了。”

    “蘇老師,我不想你痛,你也不想我痛的,對不對?”

    “蘇老師,如果沒有你,我終生都不會好了,這一輩子都會痛了。”

    蘇副院長說,蘇寒山一生堅定頑強,即便母親愛人去世也不曾表露過悲痛,這話陶然是不認可的,陶然是見過蘇寒山的傷與痛的,不然,也不會將丁香樹下那雙泛紅的眼睛記了六年,就像此刻,他依然閉着眼睛,卻有點點晶瑩的光在他睫毛上閃爍。

    誰的剛強與堅定背後沒有一顆柔軟的心?誰把傷與痛牢牢包裹起來不是因爲沒有人可以示弱?

    “蘇老師……”陶然哽咽,滿腹話語突然之間說不下去,病房裏陷入沉默,只有儀器的聲音在嘟嘟嘟地響着。

    “蘇老師,你有沒有失望?原來我不是你看到的樣子,原來我也有這麼不堪一擊的時候。蘇老師,我告訴你一個祕密。我這一路走來爲什麼能這麼堅強?是因爲在我心裏一直有一個支撐,只要想到這個支撐,我就什麼都不怕了。蘇老師,你知道這個支撐是什麼嗎?”

    蘇寒山心裏倒是有一個猜測,就聽陶然哽咽着說,“蘇老師,這個支撐就是你。”

    和他心裏所想重合,只是,這重合像是一塊重重的鐵板砸下來,砸得他胸口生疼。

    “蘇老師,從我爸生病那年開始,你告訴我,你一定能治好我爸,而你真的做到了,那時候,我就把你的當成我的信仰,我要成爲和你一樣的人,我努力讀書是爲了向你看齊,我拼命留在北雅是爲了和你一起,我選擇呼吸與危重症也是爲了在你身邊,甚至,來援醫之前,周主任問我怕不怕的時候,我想到你在這裏,我也敢大聲答不怕,在我爸感染病毒進重症的時候,你說一切都有你,我就充滿了勇氣。所以蘇老師,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但六年了,我都不敢。”

    “蘇老師,你是我的生命之光,在從前的所有日子裏照耀我前行,如果沒有你,我的光,就滅了,蘇老師,你知道嗎?”

    我的光,就滅了,你知道嗎?

    我的光,就滅了,你知道嗎?

    她沙啞着說出來的,輕輕的一句,像一記記重錘,錘在他耳膜,他腦門,他心口……一聲一聲,連綿不斷。

    全身各處,所有的疼痛都在加劇、翻倍,睫毛上的點點晶瑩變成液體,奔涌而出。

    “蘇老師,答應我,聽醫生的話,答應我,好好活下去。”

    他沒能說話,但他緊緊反握住陶然的手,給了答案。

    至少,他是答應聽話的。

    “黃醫生!”陶然哽咽的聲音裏帶着欣喜。

    隔着面罩和口罩,蘇寒山都能想象此刻的陶然是什麼樣子。含着眼淚吧?眉目飛揚吧?聽得出來,她是真的高興。如果,他徹底的配合能讓她開心,那就妥協吧,至於最後能不能活着離開這張病牀……

    至少她是高興了的。

    六年了,他總得爲她做點什麼。

    陶然握着他的手,一直放在她心口。

    蘇寒山看着自己的手,努力舒展眉目,那是他目前能最大限度做出來的微笑。

    “蘇老師!”她朗聲叫他,尾音有着她特有的味道,第一聲發得很重,這三個字的重音都到了“師”字上,他不知道這是南方人普通話的特點,還是她獨有的發音,畢竟,他也沒聽到過第二個南方人叫他蘇老師。

    但他覺得這樣叫着很好聽,六年前她剛來危重症的時候就是這樣蘇老師前蘇老師後的叫着。

    他眼前浮現出好多畫面:女孩兒在喫飯、女孩兒給他打針、女孩兒從他面前經過……

    所有畫面裏的女孩兒都低着頭,他只能看見一個毛茸茸的後腦勺,頭髮亂糟糟的,每一根都有自己的個性……

    他又想起去買貓,一隻胖加菲整個腦袋都埋在食盆裏,只看見一個後腦勺一拱一拱的……

    這些畫面是破碎的,斷裂的,在身體疼痛和不適的間隙裏插進腦海,痛着,卻還是想笑……

    他聽見一個驚喜的聲音:“蘇老師,你笑了!你在笑嗎?”

    他散亂的目光凝結,看着眼前這張面罩和麪罩後模糊的容顏,動了動嘴。

    “蘇老師,你說什麼?”陶然什麼聲音也沒聽到,趕緊拿了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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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蘇寒山卻不肯動筆,只繼續動了動嘴。

    “蘇老師,你寫,別說了!”陶然急了。

    蘇寒山微微示意,努力隱忍着,用他以爲的含笑的目光看着她,繼續說着那兩個字。

    “蘇老師!”陶然貼近了他,“是疼嗎?”

    蘇寒山還是否認,繼續說。

    “辛苦?是辛苦嗎?”

    “生活?”

    陶然忽然靈機一動,“酥餅?蘇老師你是在說酥餅嗎?”

    蘇寒山沉靜了,含笑看着她,儘管這笑,被不適扭曲得根本不會有人覺得這是笑。

    陶然一時完全不知所措,握着蘇寒山手的雙手都在發抖,聲音也在發抖,“蘇老師,你知道我是酥餅?你是知道我是酥餅嗎?你怎麼知道我是酥餅的啊?你什麼時候開始知道的?”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蘇寒山看着她,眼前浮現的是多年前他途經醫院後門的一家花店,聽見有人咋咋呼呼的,似乎還提到自己的名字。他承認他那時候不大地道,躲起來看到底怎麼回事,結果,看見的是一個黃毛小丫頭在跟花店老闆爭執。

    “哎喲,姑娘,這花不是用來賣的,是我自己種着玩兒的。”

    “我不管!我就要這花。”

    “這花有什麼好啊,不名貴,還長得忒俗氣,你看看旁的,你送給醫生,選點兒白百合白玫瑰,多雅緻,多符合白衣天使的稱號。”

    “你知道個啥!就要紅的,我媽說了,送禮就要送紅的,紅的才喜慶!你看我們小時候,老師發獎都是發大紅花,怎麼沒人發大白花啊?”

    “雖然……但是……”小夥子的聲音透着無奈,“那你看看別的紅花也行啊,這不有紅色康乃馨,紅色玫瑰……”

    “不要!你那些都紅得不正!就這,這個好!”

    “那……那好吧。”

    “我跟你說,我馬上要回家了,但是我要送很久很久的,你給我留個電話,就算我不在這裏了,以後每年你都要給我送去,給醫生蘇寒山,你記住沒?我會給你轉錢的。”

    “記住了記住了,但是以後都要送這花嗎?我可沒有了啊,這花花市都沒人賣!”

    “那你可以種啊,你放心,你種的花我全包了!”

    “好大口氣!你能要多少啊?”

    “我要很多的呀,每年每個月的每個節日,你想想得多少?”

    “每個節日?元旦、情人節、春節、元宵節、婦女節、清明節……”

    “呸呸呸!清明節你也說得出來?”

    “你自己說每個節日……”

    “得了,我就這麼告訴你,除了清明節和中元節那些,每個重要日子我都要送,要送一輩子的!”

    “好了好了,知道了,可是你就這麼信任我?萬一我收了你的錢不送呢?一輩子那麼長呢!”

    “哼!你敢!我可是要回北雅來的,到時候我親口問一問蘇醫生,如果他沒收到,我就要你好看!一輩子那麼長呢,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哦?你是醫學生嗎?”

    “我還沒考大學呢!”

    “那你……”

    “我會考的呀!我現在高三,我都約好了,下半年我就來北京上學,大學畢業後就來北雅上班!”

    “哦?你跟蘇醫生約好了呀?”

    “不是,跟我自己!”

    “……好吧,那,你叫什麼?卡片落款怎麼寫?”

    “嗯……就寫……酥餅!”

    後來啊,他每一個重要的日子都會收到一束花,嗯,紅色的,紅得又豔又俗,他放在家裏,和他家中極簡的裝修格格不入,但是,特別喜慶……

    再後來啊,小姑娘興沖沖地跑到他面前,憋着氣對他說:蘇醫生你好,我是陶然。

    他說:蘇寒山,歡迎來到北雅呼吸。

    很多年過去了,小姑娘叉着腰和花店小夥子爭執的字字句句還清晰如新,只是啊,從來沒有人來問他:蘇醫生,你有沒有收到花?如果沒有,我就去找馬奔奔算賬!

    “蘇老師,好好睡一覺,我們說好,醒來再見,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

    是啊,一輩子那麼長呢……

    幸好,幸好,他該說的,該寫的,都在那封信裏了,不像陸明,等到最後,是不能見,不能寫的時候……

    陶然的防護服在蘇寒山視線中模糊。

    再見,小酥餅,一輩子那麼長啊,要繼續快快樂樂,繼續傻呵呵,你的生命裏終究還會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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