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黃嬸家時,她的女兒女婿已經到了。因爲已經搬到漢陽又在官衙中任職,家境富裕很多,因此,她女兒女婿穿着越發富貴,相比之下,我的衣服便僅僅顯得精緻許多。
“謝娘,你這衣服真漂亮。在哪裏買的?”她女兒拉了我的手,細細打量着。
回頭對她丈夫說:“遠山,你看,謝娘這衣裳多美,我瞧着比漢陽城裏最大的鋪子裏的衣服都好看。”
她丈夫看到我和羲赫吃了一驚,但是很快鎮定下來。
羲赫朝他微笑,笑容十分溫和親切:“我是謝孃的夫婿,謝羽桓。”
黃嬸的女婿向羲赫抱拳道:“我是碧蓮的丈夫,張遠山。”說着又朝我憨憨地笑了笑。
我看着黃嬸女兒身上那襲霞粉色團福紋綢緞冬裙笑着道:“姐姐這衣裳面料真好,只是紋樣略有些老成,如果是流雲紋會顯得姐姐年輕。”
我又指了身上的繡花道:“這些繡花多是我自己閒來無事繡着玩的。若是姐姐喜歡,我便給你繡一件。”
說罷打量了一下她,微微笑道:“姐姐的身量容貌,若是有一件松花色衣裳,繡魚戲蓮葉間的花紋,也正好與姐姐的名字相襯。”
她聽着也笑起來:“謝娘說的真美,我倒是確有一件松花色的上衣,可是卻不知如何去配下裙。”
我想了想道:“姐姐可以去裁一條淺桃紅的羅裙,到時我給姐姐繡上荷花,夏日裏穿是最合適不過了。”
她盈盈笑着:“到時可得麻煩你了。”
我搖搖頭:“舉手之勞而已。”
她又牽起我的衣角細細打量,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末了不無遺憾地對我道:“謝娘你這繡活,只是給自己繡多可惜,若是做出繡品到鎮上賣,一定能賣大價錢的。”
黃嬸聽到也走上前來:“確實是,謝娘上次給李老爺家繡的那條裙子可是被李小姐當做寶貝呢。”
我搖搖頭:“我一個婦道人家,自然不便拋頭露面去賣繡品,何況安陽離此畢竟有些距離的。”
“這有何難,你繡你的,我過一段時間來取一次,放到綢緞莊寄賣便好了。而且謝娘也可以根據那些太太小姐的要求繡啊。”
碧蓮笑道:“聽我娘說,你們沒有買到土地,光靠謝兄弟打獵能有幾個錢呢?”
我沉思了下,點了點頭,這確實不失爲一個好主意。擡頭看了看羲赫,他的眼中有點點的愧疚,我知道他是不願我做活的,可是他的才學武功雖高,在這樣的山野田間,暫時不能施展。更何況,他也不能施展,畢竟,若是引得注目,自然也會暴露行蹤。所以他有他的無奈,我理解,他也深知的。
許是看到羲赫面色有些訕訕,黃大哥走上前道:“謝兄弟,你的箭法那麼好,武功應該也不錯吧。”
羲赫收起面上的神色,換上溫和的淺笑:“武功還好。黃大哥想學武功麼?”
“若是謝兄弟願意教我我自然求之不得,我是想着若是你武功好,可以去衙門武試贏取功名啊。”黃大哥解釋道。
羲赫一怔,旋即無奈地笑笑,卻又不好駁黃大哥的話,只得說:“我想一想。不過我那些功夫,自然不能和練家子比的。”
黃大哥卻還很推崇他:“你去試試看,若是中了最好,不中也沒有關係嘛。”想了想道:“不過得開春了。”
羲赫笑着卻沒有回答。
“好了好了,趕緊過來喫飯吧。”黃嬸端了山雞湯出來,香氣四溢,“這是謝兄弟今天打到的,你們可有口福了。”
晚飯十分豐盛,除了餃子、雞湯,還有六七個菜,我們帶了酒去,黃大哥和張大哥兩人十分高興,與羲赫把酒言歡。我聽黃嬸、她女兒和媳婦閒話着家長裏短,偶爾插一兩句,心底是滿滿的溫暖。
“謝兄弟,聽說你讀過書?”張大哥問道:“我們衙門正好缺一位文書,不知你可願意去?我可以幫你舉薦。”
羲赫搖搖頭:“筆墨上我倒是略通一些。只是若是去衙門當差,必須得搬到漢陽,我們剛剛在此安頓下來,短期內實在不適合再搬一次。”
他看着我道:“而且謝娘與黃嬸情分非常,若要她離開,肯定也是不願的。”想了想,算是給張大哥面子道:“不過要是有不緊急的謄抄的活計,我倒是可以做的。還請張大哥幫我留意。”
張大哥連說可惜,不放棄地道:“你若是想好了願意,就來找我。至於謄抄的活,我若是知道哪家需要,一定讓來找你。”
羲赫抱拳道:“多謝張大哥了。”
黃大哥似想到什麼:“其實我們周圍幾個村子裏的私塾正缺一位先生,若是謝兄弟願意,可以去試試。而且學堂離此處不遠,就在村前,只是銀子比如不如在官衙中多。”
羲赫眼睛一亮:“這個我倒願意嘗試。”
張大哥看着羲赫笑道:“聽聞進學堂做先生,也是要考一考學問的呢。”
黃大哥擔憂地道:“我聽說會考四書五經,還要作詩呢!”又補充道:“這間學堂在四里八鄉還頗有名,對先生的要求也高。”
羲赫看了衆人一眼:“四書五經我還記得住些,而作詩嘛,也還能湊合試一試。”
張大哥似來了興致:“我偶爾也會做一兩首,不過他們都說是打油詩。”他說着抓抓頭髮笑着:“我們師爺做的詩,那纔是好呢。不如謝兄弟你做一首,我請師爺點評點評?也許他能寫封舉薦信,這樣你做先生也容易些。”
羲赫欲拒絕,但張大哥一再要求,便只得答應了。
他想了想:“請他點評倒不是不可,只是這裏沒有筆墨。”
黃嬸忙道:“有的,之前我們描花樣子,家裏有一些紙和墨。”說着便找了出來。
羲赫實在無法再推脫,只得硬着頭皮走到桌前。
我見他爲難,知道他心中擔憂,上前一邊爲他研磨,一邊低語道:“你隨便做一首便好,想來不會有事。”
他點點頭,揮毫在紙上寫下:
“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
刺繡五紋添弱線,吹葭六管動浮灰。
岸容待臘將舒柳,山意衝寒欲放梅。
雲物不殊鄉國異,教兒且覆掌中杯。”[《小至》杜甫。
]
我看着那詩,這詩做得甚好,且字也不錯,雖然他已經改變常用的字體,但是畢竟十幾年練下來,不會不好。
我輕輕笑了,若是他願意,哪個做不好呢?
張大哥拿起紙來仔細讀了又讀,眼中的敬佩越來越重:“謝兄弟,你這樣的才華,不去考功名,實在可惜了啊。”
羲赫向他抱拳:“不瞞張大哥,我實在不喜官場,只想做個山野間的村夫。還望張大哥諒解。”
張大哥搖搖頭,連嘆可惜,卻沒有再提此事。
回家路上落下雪珠子來,卻不大。我捧了一盤湯圓,正是之前自己親手包的。黃嬸專門挑出來,讓我帶回家中煮來喫。
羲赫一路都不停地望着那湯圓,我看到他眼中的期望,當下淺淺而戲謔地對他道:“在嬸家沒喫飽嗎?”
他揉揉鼻子笑道:“喫飽倒是喫飽了,可是沒有全飽呢。”
我嗔怒地看他一眼:“沒全飽是什麼意思啊?”
他指指肚子:“我看到黃嬸將你包的留出來了,自然是留一點喫湯圓啊。”
我正走進房門,回頭看一眼他:“那你得劈柴燒水哦。”
他朝我回應地一笑:“遵命。”說着去屋後了。
我突然聞到一絲淡淡幽香,不由道:“是屋後的梅花開了麼?這樣香!”
他閉了眼細細聞了:“我倒沒聞到什麼,你先進屋去,我去劈些柴來。”
我走進屋子將水燒上煮湯圓,嫋嫋白氣中傳來淡淡幽香。我一驚,回過頭去。只見羲赫一手抱了捆柴火,另一隻手上拿了一枝初綻的梅花。
“真的是梅花開了。這是好兆頭呢。”他在水汽中朝我溫柔地笑着,我突然覺得這一切仿若夢境般不真實起來。好似天一亮,這美夢便會醒來,徒留傷感與回憶。
“薇兒,就這梅花做首詩如何?“羲赫建議道,自己先說起來:
“黃鐘應律好風催,陰伏陽升淑氣回。
葵影便移長至日,梅花先趁小寒開。
八神表日佔和歲,六管飛葭動細灰。
已有岸旁迎臘柳,參差又欲領春來。”[《冬至》朱淑真。
]
我看着那仿若蜜蠟珠子般的花朵,婉若一位睡着了的仙子,那麼靜默與嫣然。還有馥郁的花香,沁人肺腑。不由應和道:
“衆芳搖落獨喧妍,佔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擅板共金樽。”[《山園小梅》林和靖。
]
我端了湯圓到右偏房中,這裏一般用作書房。只見羲赫正在木案前畫着什麼,那枝梅花已經被他插進窗邊一隻窯變釉雙卷草耳瓶中,散出幽然香氣。
我將湯圓放在一旁平日的圓桌上走過去看他。只見雪白的宣紙上繪出根骨清奇的九根梅枝,每枝上皆以白描筆法繪出九瓣九朵梅花來。他沒有看我卻道:“今日風和日麗,自然是用紅色的。”
這纔將第一朵梅花的第一瓣染成緋紅。
“待冬日過了,這幅《九九消寒圖》也就完成了。薇兒,你每日來填色如何?”
我走上前,想了想,又鋪開一雙灑金紅紙,拿起他之前繪圖的細羊毫,寫下一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