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已經迫在眉睫,鄆州城防雖然堅固,但兵力卻嚴重不足。
攏共不到二十萬的兵馬,經過西河城一役的戰損,如今更是捉襟見肘,面對北胡相同數量的大軍,戰力處於絕對劣勢。
如陳奕、方墨淵、雲雍、耿安國這樣的精銳部曲,整個鄆州軍再也找不出其他的來。
縱使這裏一品樓、青衣刀客、長河船行與地方各大族的修行者多,總體數量怎麼也比不上博爾術麾下的銳士。
再者,除折損太半的賀平所部,其他防禦使的軍隊,戰力確實不怎麼強,包括耿安國部之外的義軍,還需要戰爭的血火洗禮,並招募民間修行者補強。
簡而言之,鄆州這場大戰絕不輕鬆,要守住城池必須得盡十二分力。
大戰一起,將士勢必傷亡不小,鄆州城中的青壯及其他零散的江湖修行者,便是不可或缺的後備力量,他們是否願意積極投入戰場,心氣高不高,事關重大。
趙寧停下腳步,不動聲色的望着街口。
彼處有刺史府的官吏,站在一張不知從哪裏搬來的桌子上,指着身後的佈告在向聚集的百姓慷慨陳詞。
“家國危難,匹夫有責,如今鬍子都已經打到了家門口,這正是諸位精忠報國之時!
“諸位身爲齊人,世受皇恩,若無朝廷庇護,官府維持秩序,哪有這清平世道?怕是賊匪日日劫掠四方,兇徒夜夜劫財傷人,惡霸不斷魚肉鄉里!
“想當年,太祖起兵之前,天下烽煙不休,九州大地困於水深火熱之中,百姓十室九空,數十年生不如死。
“是太祖發義兵,先平各方亂賊,而後驅退四境外敵,征伐四方,這纔有了大齊的太平天下,有了大家一百多年的安穩日子!
“當年那些生活困苦朝不保夕的人,渴望如今的太平盛世而不可得,是何等的悲涼,如今盛世繁華人人喫得飽穿得暖,乃是因爲陛下聖明,官府勤勉,這才讓諸位能夠安居樂業!
“當今之際,上到朝廷下到黎庶,都可以拍着胸脯,對當年戰死的英雄們說一句,這盛世如你們所願,後來人沒有辜負你們!
“可流年不利,一百多年的繁華到頭了,眼下鬍子入侵,社稷沉淪疆土淪陷,實屬家國不幸!
“諸位平日裏受了皇朝那麼多隆恩,現在若是不殺敵報國,豈不是沒心沒肺,不識大體不知忠義,失了做人的根本道德,如同豬狗一般?
“諸位,蠻賊就在城外,這是報效國家的不二良機,青壯當上城助王師守戰,婦孺當爲軍士縫衣補鞋,無人可以置身事外,罔顧家國!”
這位官吏越說越是臉紅脖子粗,以至於唾沫橫飛。
看到他這麼投入,聚集的百姓多多少少受到感染,尤其是那些年輕兒郎,熱血無不因之沸騰起來,紛紛振臂高呼要忠君報國,跟鬍子不死不休。
報效國家總是沒錯的,在任何時候都是應該的,更何況如今是外族入侵,家國蒙難,這個時候誰要是拒絕助戰,那就是不忠不義沒有廉恥之輩,人間沒有他的立足之地。
於是這名官吏一號召,那些高喊的年輕兒郎立即到一旁的書吏那裏報了名,而後稍作集結,即被官吏帶着出了坊區,直奔軍營而去。
趙寧看到這裏,收斂了眼中凌厲之色,他不發一言,只是遠遠跟着隊伍,一路出了坊區。
這支百十人的隊伍在出城之前,於半路匯合了好幾支差不多的隊伍。加入進來的熱血青壯少則數十多則數百,等他們到城門外時,規模已經超過千人。
城門外有官府設立的辦差棚子,棚外衙役按刀而立,棚內官吏坐在桌案前處理公文。
主座上的兵曹主事,則是翹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假寐,旁邊還有小吏殷勤的扇風。
聽到外面有動靜,他立即睜開眼連忙收了腳,揮退了身旁的小吏,裝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
“李大人,這是今日招募的助戰青壯,一共一千一百零九人,名冊在此,請李大人過目。”帶着隊伍出來的官吏,跟兵曹主事見了禮,將幾份名冊遞了上去。
留着八字鬍的兵曹主事,見是下面的官吏,臉上認真之色頓時沒了,接過名單隨意翻看兩眼,揮揮衣袖道:
“你的差事已經辦完,且自退下,這些人交給本官就是。”
“是,下官告退。”
兵曹主事揮手招來正在辦差的官吏們,吩咐道:“這一千餘人,你們分一分,依照狄大人定下的規矩,一半送到各個軍營去,一半領去修繕城防。”
幾名官吏無不應是。
官吏們出去後,兵曹主事又把雙腿翹在了桌子上,繼續閉眼假寐,小吏一面扇風一面不無擔憂的道:
“狄大人性格強硬作風嚴厲,背後還有趙總管撐腰,那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倉曹的人可是基本都被處置了。
“眼下是非常之時,大人是不是該做做樣子?要是被他們發現大人這副模樣,只怕大人不好應付。”
小吏不說還好,一說兵曹主事頓時來了氣,轉頭瞪着他怒道:“本官一不貪墨,二不瀆職,該做的事都做了,油水分毫沒撈,狄大人還要怎樣?
“他就算到這來了,還能把本官下獄還是怎麼着?他有什麼理由?你這鳥廝,做你的事就是,本官什麼模樣還要你來教?!”
小吏知道兵曹主事心中不高興,不敢再多言,只能陪了個笑臉,繼續賣力的扇扇子。
其實這時節還不熱,不需要扇風。不過有人在一旁扇扇子,體現的是官員高人一等的特權,不是需不需要的問題。
小吏心裏明白兵曹主事心情不好,和一定要他伺候扇風的原因。說到底,這是在不滿狄柬之到任後,讓所有官吏都沒了灰色進帳。
之前大家腰包鼓鼓的,不僅自己可以好喫好喝,還能給妻子、小妾們金銀珠寶,逛青樓的時候也能出手大方。
可現在大家只能領俸祿,加上戰爭期間物價飛漲,日子就過得緊巴巴的,各種享受沒有了,回到家宅小妾們伺候得也不如以前賣力了,妻子甚至還會給臭臉,在青樓也不能一擲千金贏得清倌兒們的喝彩,生活可謂毫無樂趣。
很多官員爲了維持體面的花銷,不得不開始啃老本,誰心裏能沒有怨言?
在這種情況下,還想官員們積極振奮的辦差,那不是癡人說夢是什麼。
像兵曹主事這種有地位有實權的官員,也就只能辦差的時候翹翹腿,讓小吏在一旁扇扇風,來體驗一下官員尊榮,彌補心中的傷痕了。
趙寧來到了修繕城防的青壯民夫,統一聽從調遣和喫飯的地方。
說起來,自從任了汴梁北面行營大總管,趙寧真正在鄆州停留的時間並不長。
剛來不及處理任何公事,當夜就率兵出戰西河城,而後跟狄柬之見了一面,沒多久又回了一趟晉陽。
眼下這是三臨鄆州城,屁股還未坐熱,博爾術的大軍就陸續逼近過來。
助戰民夫沒有工錢,官府只管餐飯,趙寧剛到營地,還沒去看看青壯們的伙食,就見一名軍校正在鞭笞一夥民夫。
這軍校下手很重,鞭子聲很響,對民夫一邊打還一邊罵,說什麼讓被打的人懂得什麼是規矩。
剛剛是趙寧第一回認真觀察城防工地,看到的景象讓他心情很不好,民夫們或者搬運沉重的磚石,或者負擔沉重的活計,個個都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雖然也有很多軍士跟他們一樣忙碌,但那些軍校卻像是監工一樣,對他們不假辭色的吆五喝六,沒有任何好臉色,說出來的話也很是難聽。
碰到不滿的,輕則拿腳去踹,重則鞭子揮打,很多民夫迫於壓力,不得不咬牙支撐加快行動,一着急難免磕着絆着,受傷的甚至流血的都不少。
那些軍校雖說也有和顏悅色的,但大部分卻是頤指氣使,不但不關心民夫的傷勢,反而還要唾罵鞭打,惹得民夫們又氣又懼。
一個腰肥體圓的壯漢,只穿着打了補丁的短褂短褲,四肢被打得四肢皮開肉綻,卻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哀嚎,而是咬牙忍着疼,牛眼圓睜的不忿反問:
“我們來是爲了精忠報國,我們不求工錢,什麼都不要,也沒有偷懶做錯事,你憑什麼打我們?難道我們欠了你們的?”
軍校聽了他這話冷笑不迭:“到了軍爺跟前做事,就得遵守軍爺的規矩,打你幾鞭子就這麼多怨言,軍爺拼命的時候有怨言對誰說去?
“還敢犟嘴,我看你心中根本沒有國家!像你這種不忠不義之輩,軍爺今日必須好好教訓你,讓你知道該怎麼做一個人!”
說着,軍校手上力量更大了些,鞭子抽得更加響亮。
壯漢的同伴勸他服軟,周圍看到這一幕的民夫,雖然氣憤得直咬牙,卻沒有人出頭,其它軍校見了,也沒有來阻攔的。顯然,大家對這種事都已司空見慣。
而趙寧這時也看到了,一些青壯擡出來的,要分給這些民夫的伙食。
伙食裏莫說沒有肉,連乾飯都沒有,除了稀粥就是一個蒸餅,普通人姑且不夠喫,何況這些做苦力的?
趙寧的臉色徹底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