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座位上,宋治面容冷峻的默然片刻,緩緩出聲:
“北胡蓄謀多年,天元可汗跟他的戰士,又有這樣的戰力,大齊要守住祖宗留下的江山,此戰就絕對不能丟了中原大地,絕不可讓北胡大軍渡過黃河”
韓昭點頭道:“楊柳城要守住,鄆州更要守住。只有守住了這兩道防線,大齊纔有時間匯聚天下之力,跟北胡決一死戰。”
說到這,韓昭頓了頓,面色變得凝重,嗓音變得低沉,似乎是忽然間一座大山壓在了他肩上,讓他連說話都變得費力、艱難:
“北胡先鋒大軍,已經渡過黃河,攻下了西河城,撕裂了鄆州戰區的防線,局勢正在糜爛的邊緣,鄆州危在旦夕,中原已經到了懸崖邊上”
言及此處,他再度頓了頓,聲音更加沉重:
“昨夜,趙寧盡起鄆州馬軍去攔截北胡先鋒大軍,也只得四萬之衆,且是包含防禦使軍隊與義軍的雜兵以四萬對四萬,還是野戰與攻堅,趙寧的勝算”
他沒有再說下去。
因爲說不下去了。
“鄆州不能有失,要想保住鄆州,首先就要保住西河城,趙寧這是不得已而爲之。”字字艱難的說到這裏,宋治忍不住閉上了雙眼。
在黑暗的視野裏,他彷彿又看到了,白馬白袍的趙寧,在深沉的夜色中,一馬當先,率領衆甲士,向無邊北胡猛士奮勇出擊的身影。
宋治自忖,他與韓昭能看到的艱難與不可能,身爲趙氏驍將的趙寧也能看到在整個大齊,趙氏都是最先發現北胡南侵意圖,並且爲此浴血作戰的存在。
趙寧必然也知道天元可汗的強大之處,明白北胡軍隊的悍勇無匹,更加懂得眼下是皇朝危亡的關鍵時刻,稍微應對不力,連同他自己都會跌入深淵。
可趙寧還是果斷去了鄆州,帶着能調集起來的四萬將士,在國家最需要他這個將門第一世家子弟的時候,毅然決然奔赴了戰場。
是不知死嗎
是不惜身嗎
是因爲背後就是祖宗基業,是江山社稷
是因爲在這一刻,他身爲皇朝脊樑,已經沒有選擇
自古以來,國家危難,身爲臣子,無非是文死諫、武死戰。既然是死戰,就是明知敵軍強悍,自己沒有勝算,仍然不避兇險,奮勇向前。
以命相搏,爭的,就是漫漫黑夜中,那一線微不可查的光明。
這一剎那,宋治胸腔如火燒,雙眸似劍刺,幾乎壓抑不住熱淚。
“陛下,宰相與戶部尚書求見。”就在這時,敬新磨的聲音響起。
宋治使勁兒眨了眨眼,把即將溢出眼眶的溼潤逼了回去,勉力讓自己的嗓音顯得正常:“讓他們進來。”
戰爭時期,三軍在前奮戰只是一方面,後勤保障是份量相當的另一方面。
如今朝廷搬到了汴梁,河北地已經淪陷,如何調派各地賦稅物資,供應前方軍需,就得宰相與戶部尚書齊心協力。
陳詢與戶部尚書見過禮後,宋治道:“錢塘之地自古繁華,江浙所在更是魚米之鄉,朝廷賦稅半在東南。
“往年東南的錢糧,都是靠漕運抵達燕平。如今河北地雖然已經淪陷,但東南卻沒有受到波及,錢糧調派的如何”
陳詢心虛之下,畏懼的看了宋治一眼,老老實實道:
“回稟陛下,去年秋汛,淹了江南十幾州之地,各地糧食均有大幅度減產,能夠徵調的糧秣着實有限,現在運達汴梁的糧食,只夠現有大軍三月之用”
宋治面色一沉,“三月之後,夏糧能徵收多少”
“今年東南開春旬月未雨,旱情已經可以預見,只怕夏糧也不多”陳詢硬着頭皮回答。宋治大怒:“去年的糧食不夠,今年又無糧可收,難道要讓大軍餓着肚子跟北胡拼殺”
“陛下息怒,臣有罪”陳詢連忙拜伏在地。
宋治連着喘了幾口粗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年景不好,糧食收成不如預期,也不是人禍,他發怒也沒用。
“東南是絲綢、瓷器、茶葉等商貨的主要產地,地裏的糧食欠收了,商賦總不至於沒有着落吧”宋治接着問。
糧稅收不上來多少,但只要有錢,也能在民間向各地糧商買到往年積攢的糧食。
所謂盛世,有錢人多了,必然商業發達,商賦的比重自然大。
陳詢不再答話,而是把目光投向戶部尚書。
戶部尚書硬着頭皮道:“稟陛下,東南的絲綢、瓷器、茶葉等商貨產出,除了本地銷售,主要供給河北、西域與海外,如今河北地淪陷,西域也被北胡佔據,商路斷絕,商稅大不如前,各地的商戶都在減產”
宋治面色一紅,怒火上頭。
他有心發火,最終還是忍了下來。
商稅最大的來源,當然是價值高的貨物,一匹上等絲綢,可頂許多布匹。絲綢、瓷器、茶葉這些商稅的重頭,以往很多都是賣給京畿之地的世家、官吏、富人、大戶。
現在京師沒了,河北地千里之地也沒了,那些人的家財都沒了絕大部分,哪裏還能像往常一樣,買那麼多貴重物品這些東西自然短了銷路。
唯一不受影響的,就只有從東南出海的船隊,可僅憑這條路,到底是不能跟以往三條路相比。這樣一來,朝廷的賦稅收入又要下降許多。
宋治強忍着悲憤:“鹽鐵如何”
鹽鐵之利,冠絕天下,自管仲之後,歷朝歷代都是官營鹽鐵,也是朝廷賦稅的一個大頭。
戶部尚書的頭都觸到了地上,低聲道:
“陛下容稟,這些年來,鹽鐵稅收一直在下降如今是國戰時期,天下礦產鐵料很多都要充作軍需,製作成甲冑兵刃,賣往民間的少了,賦稅自然也就少了。
“至於鹽稅,河北海畔所產的海鹽已經淪落敵手,蜀地井鹽雖然沒有受到影響,但河北地失陷後,食鹽銷路大減,鹽稅也少了很大一部分來源”
說到最後,戶部尚書的聲音就像是蒼蠅,漸不可聞。
宋治氣得滿面通紅,豁然起身,巴掌狠狠拍在案桌上,震得大殿都似抖了一抖:“三軍將士在前方與敵寇以命相搏,你們現在是要告訴朕,朕是既保障不了他們的飯食,也保障不了他們的軍餉了嗎”
國庫沒錢,的確會導致這個局面。
“陛下恕罪”
“陛下息怒”
陳詢與戶部尚書驚惶得連連叩首。
宋治五官一陣抽動,臉上陣青陣白。
末了,他還是坐回了皇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