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喫驚地擡起頭,張圓了櫻桃小嘴,不可置信地看向趙寧,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明豔的晚霞下,她這個表情格外有趣。
正在收拾雜物的老船工聞言一滯,忍不住轉頭看過來。
“趙公子休要打趣奴家......”接觸到趙寧近在咫尺的目光,小翠又嬌羞的低下了頭,蚊蠅般的聲音中,明顯帶上了幾分不知如何應對的慌亂。
或許她是怕趙寧看似正人君子,實則品行不端見色起意,又或許是別的什麼原因。
趙寧嘆息一聲,佯作惆悵、慚愧:
“不瞞小翠姑娘,我的路還很遠,但因爲盤纏不多,已是不能日日住店,這纔想去小翠姑娘家借宿一晚,混一頓熱飯喫......”
小翠再度擡起頭,訝異不解地道:“公子竟然如此,如此......既是這般,那先前船客拿出銀錢報答公子的相救之恩時,公子爲何還要執意拒絕?”
趙寧神色一肅:“我輩讀書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豈是爲了貪圖錢財?若是收了船客的銀錢,這便不是彰顯正義,而是在做一筆生意,有污聖人教誨!”
小翠一臉茫然,本能地覺得哪裏不對,但因爲讀書少,一時間卻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駁的地方。
眼看老船工要走過來,趙寧緊緊注視着小翠,先一步道:“小翠姑娘,今日我幫了大家,也幫了小翠姑娘你......”
言外之意,小翠要是拒絕他,那就是忘恩負義,簡直是侮辱趙寧今日相救船客們的正義之舉。
其實趙寧用不着道德綁架小翠,在他認真凝望小翠的時候,後者就已經心跳急促面紅耳赤,忙不迭地答應下來:
“只要趙公子不嫌棄,奴家......奴家這就帶趙公子回家......不,是跟趙寧子一起走......不,不是,是回家喫飯......”
言語上的混亂讓小翠禁不住手忙腳亂起來,稀裏糊塗的比劃了幾下,自覺實在是沒臉見人,乾脆扭着頭跑到船尾去收拾東西去了,把趙寧丟給了老船工。
老船工張了張嘴,無奈地看了看不知道在收拾什麼的小翠,暗暗嘆息,已經答應的事不好立馬反悔,只能堆起笑容對趙寧道:
“趙公子今日仗義出手,老頭子理應相謝,一頓飯着實不算什麼,趙公子千萬不要客氣。就是咱家還有些距離,回去得要一些時間。”
趙寧鬆了口氣般笑着道:“無妨,趙某幫助撐船就是。”
老船工說得不是虛言,客船離開泗水駛入一條小支流,順着七拐八彎的河道走了二十來裏,趙寧纔看到一座偏僻的村落。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暗青色的天幕籠罩四野,多以茅草爲頂的村舍裏,鮮有透出火光的,顯得格外靜謐寂寥。
走近了便可發現,每座房子前的村民都在趁着最後一點天光,或忙碌的收拾院子裏的糧食、魚乾,或坐在屋檐下喫飯,或挑水洗衣。
對鄉野百姓而言,燈油太過珍貴,等閒根本用不起,天黑的時候也就是休憩的時候,一日所有活計都得在天黑前做完。
小翠家除了爺孫倆,就只有小翠體弱的娘,因爲勞力不足,能種的地有限,乘着早年間小翠父親還在時積累的一點薄產,他們半買半租了一條客船討生活。
房屋並不高大,院子倒是頗爲寬敞,不過一多半被開闢成了菜畦,趙寧跟着小翠、老船工進門時,小翠的娘早已將飯菜做好。
乾飯自然沒有,好在粥不算稀,菜倒是有兩盤子,一盤是趙寧叫不出名字的蔬菜,綠的黃的紫的,合着蘑菇堆了小半盆,一盤是魚乾,數量也不少。
回到家裏小翠明顯自在不少,招呼趙寧落座,用缺了個口的陶碗爲他盛了滿滿一碗粥,自己用的則是小碗,粥亦只有半碗,坐在桌邊的時候頗爲不好意思,大抵是覺得飯菜太過簡陋,怕趙寧瞧不上。
鄉村之民,最不想被外面的人瞧不起。
“趙公子是我們的恩人,不可怠慢,小翠,去你二伯家借點酒來,就說是我說的,有多少拿多少。”老船工態度堅定,趙寧想要開口都被他阻止。
聽說可以拿酒招待趙寧,小翠很是高興,底氣足了不少,好像這樣就不顯得自家寒酸,放下碗筷麻利起身,一溜煙兒跑了出去。
趙寧沒有多打量房屋陳設,這不太禮貌,但他進門時的一眼,就將各種情況納在眼底。屋裏只能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除了必要的櫃子桌子,連椅子都沒幾把。
小翠的娘是個典型農家婦人,有老船工在場,她幾乎都不說什麼話,連喫飯的動作都很輕,小翠剛剛抱着酒回來,她的飯便草草喫完,早早消失在衆人視野。
趙寧看得出來,小翠的娘沒有喫飽,至少對方平日裏不該只有這點飯量——他知道農家人有多能喫。
黃酒上桌,老船工開始勸酒,“靠山喫山靠水喫水,咱們這別的沒有,河裏的魚不少,拿來下酒正好,趙公子若是不嫌棄便多喝些,咱們不醉不休。”
酒水的味道並不好,趙寧也算見多識廣,前世不是沒落魄過,但這麼難喝的酒還是第一回碰到。不過,趙寧喝得並不比老船工慢。
酒菜閒談中趙寧得知,小翠的父親在一次出村給小翠的娘抓藥時消失,五年過去,至今生死不知,爺孫倆做客船生意,也有要找對方的意思在。
小翠的娘因爲沒有得到醫藥的及時救治,落下了病根,不僅腦袋不太好使了,說話也不利索,久而久之便不再說話,雖然身子骨弱,平日裏仍舊悶頭幹活。
一個時辰後,趙寧“醉倒”在桌前。
“扶他上牀吧,希望他能一覺睡到天亮,到時候早些送他走,應該什麼事都不會有。”老船工喝完最後一碗酒,吩咐靜坐在桌前相陪的小翠。
小翠點點頭,起身繞到趙寧身後,抽出對方一隻胳膊扛在肩上,一手攬住趙寧的腰,輕輕鬆鬆就把趙寧扶起,放到了牆邊的牀上。
又過了半個時辰,小翠的娘已經入睡,爺孫倆還坐在門前,老頭子抽着旱菸,少女雙手撐着下巴,兩人俱都沒有言語,不知在等待什麼。
見少女不時回頭看向趙寧所在的方向,老船工的聲音在濃稠的黑暗裏、明滅不定的火星中低沉響起:“再多看也用,早些收了心吧,留他在這裏只會害了他。”
小翠無聲點頭,抱着雙腿把下巴擱在了膝蓋上。
少時,一道聲音在籬笆外響起:“大伯,癩狗他們回來了!”
老船工磕磕菸灰站起身,帶着小翠走出院子。
他們的家在村東頭,爺孫倆就着月光,踩着無比熟悉的道路,跟前來報信的人到了村西頭,進了一座頗爲寬敞的村舍。